秦家在两朝之中皆非显贵。
二十余年前,北周科举,秦甘棣以寒门之身高中探花,这才叫秦姓在朝堂中有了些声量。
秦甘棣一个皇帝钦点的探花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但毕竟门庭狭小,势单力薄,身后无家世扶持助力。
当时崔卢王康四家皆有意与之通亲,抢女婿甚至都抢到明面儿上来了。
可谁知秦甘棣却沉心静气,独居多年,孤身一人在宦海沉浮,最终挑挑拣拣,只娶了个秋浦温氏的小女儿做夫人。
秋浦远离皇都,温家在江南算是大姓,放在京城看却是鞭长莫及,小门小户的,实在登不上台面。
有人借由此事,判断秦甘棣早与四大家生了嫌隙,是为了避嫌,才把婚娶弄得如此儿戏。
这番有关父母姻亲的话,秦无疾只是听旁人隐约提起。
秦无疾年纪尚小,没人会在他面前说更多,秦甘棣更是从未与他谈论过这些,只叫他好好念书。
但就秦无疾自己的双眼来看,这些年父亲与四大家的关系……确实谈不上亲密。
杨师爷将树枝虚虚握在掌中:“崔长史处事别具一格,但是爱才之人,公子若到了代州,保不齐要同他秉烛夜话,好好聊上一阵。”
“倘若席间说到什么新鲜生动的,还望公子能知会一声,”杨师爷笑道,“两位金玉良言,也叫我有个耳濡目染的机会。”
秦无疾隐约从他的话中听出些别的意思,故而觉得荒唐。
他一个流放充军的青头犯,能拿什么得代州长史的看重?
这趟叫他去了,等在代州的指不定是礼遇还是发难。杨师爷何必在这儿拉关系。
于是秦无疾想着:
看来忻州同代州都督府的关系,说不上好。或者说已经到了十分不好的地步。
但凡有些别的办法,杨师爷也不会剑走偏锋偏到他身上来。
额头刺青的少年在火光下幽幽看着杨师爷,目光格外沉静。
杨师爷最初不觉得什么,可与他对视片刻,却突兀觉出点不舒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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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话我都听不懂。”
杨师爷走后,吕迟突然出声,像是在发埋怨。
秦无疾愣了愣,抬起头来轻声道:“原来队正没睡着。”
“俩酸人嘀嘀咕咕煮酸汤,谁能睡。”
吕迟轻手轻脚跳了下来,屈膝坐在树下,抱起手臂,与秦无疾肩膀只有一尺之隔。“他什么意思,是讨好你呢么?你有啥可讨好的?”
秦无疾低着头:“谁知道呢。”
吕迟枕在树干上,偏头瞧着不远处几簇篝火:“你之前念书忒厉害吧?你看他方才那孝顺样儿。”
秦无疾沉默半晌,忍不住轻声问出来:“队正今天同我说话,都像是在忍着气。你是在怨我什么?”
吕迟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秦无疾借火光看他脸色,果然是个很不高兴的模样。
浑身野气的吕队正坦言道:“你若是崔闲稀罕的人,我从此便不待见你。”
吕迟是个极任性、又极坦率的人,若不提战场上杀人时的修罗模样,便更像个容易闹气的小孩。
秦无疾从前就对他有了这样的判断,今日证据着实更确凿了一些。
秦无疾学赵阜等人的样子哄他:“崔长史贵为代州官长,队正为何这样不待见他?”
“因为他阴损。人坏。歹毒得很。”吕迟皱着眉头,似乎正努力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恶劣的词都记起来,一股脑堆在他身上,“阴沟里的耗子,吃人肉的狐狸。”
“……我跟你说不清楚。”吕迟说着说着竟然烦躁起来,“总之是个混账东西!”
秦无疾叫吕迟救过许多次,今后也仍需依仗他。
这同合不合眼缘,是否相处得来没有关系。于是他对吕迟总有诸多退让和忍耐。
“知道了。”秦无疾顺从地点了点头,往篝火中添了些柴火。“那我此后避着他走……等事情了结,我们不是要回燕水口么?总之也不会见着他了,队正放心。”
吕迟长长舒了口气,鼻子里“嗯”了一声,这一遭才算作罢。
此后两人都不说话了,火堆烧得噼啪作响,热气蒸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两人靠在同一棵树下,渐渐进入梦乡。
秦无疾又梦到了大理寺狱。
铁栅窗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有尸首挂于梁上,赤/裸的、青紫的双脚悬在半空,在他眼前摇晃。他被人按在狱门外,揪着头发提起脸来。那人要他哭,要他仔仔细细地看。
吕迟睡倒了身子,脑袋一歪,额头磕在秦无疾耳边,发出“咚”的一声。
秦无疾浑身是汗,骤然惊醒,不慎牵扯到左手的伤口,疼得睡意顿消。他不敢闭眼了,目光涣散地盯着沉沉夜色中的火光。
秦无疾难受得厉害,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将脊背挺直了一些。
吕迟睡得仍沉,脑袋随即往下滑了一点儿,靠在他肩膀上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