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苏苏也像旋风一样旋进了牧越瑶的卧房。这正是近朱者赤而近墨者黑。
“瑶!我刚刚碰见我大姐了!”她在跨过门槛的同时大叫,“出大事了!”
“唔……你大姐……”牧越瑶顶着一头乱毛冒出来。口水撕拉,睡眼惺忪。
黎苏苏扑过去晃她,“快醒醒!听我说!盛都被攻破了!盛王宫烧没了!盛王跑了!”
牧越瑶睁大眼睛。
睡意自然是没了影。她下意识往上一挣,想从床上跳起来,然而两人离得太近,她猛地撞上黎苏苏的头,两个人哇哇痛叫着滚成了一团。
……
“那边是不是有两个人?”
从皇陵回来,刚进中庭,澹台烬就看到殿前台阶上窝着两团黑乎乎的影子。
走近了再瞧,原来是小蝴蝶精和叶夕雾头碰头挨着坐在一起。想来,当他们在皇陵闲聊的时候,这两位就蹲在这儿抱团取暖、顽强坚守,凄凄惨惨地着吹东南风。可惜终究没挡住睡意的侵袭,这会儿全都打着小呼噜去会了周公。
“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微生舒轻声道。
他没吵醒两个小孩,召出纸人傀儡把她们从台阶上端走,放回正经睡觉的地方。否则这样睡上一夜,第二天一定会风寒。
至于他们两个,今夜多半是没有睡觉的空闲。难得盛王头脑发昏弃城而逃,若不乘胜追击,岂不枉费了对方这一番“馈赠”?
***
黎苏苏醒来时,天还是黑的。
烛台上一点残烛半明半暗,她坐起来,感觉头有点晕,后脖颈子也僵僵的。但现在顾不上这些,她短暂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跳下床。
这里并不是叶府,而是牧越瑶住的地方。但对方这会儿不在,不知去了哪里。黎苏苏一心只想着没打探到的消息,也顾不得那许多,三下五除二穿好外衣,将头发随手一挽,飞快地跑出了小院。
她先去了议政殿。那儿灯火通明,热闹极了。身穿不同服色的官员进进出出,忙碌又紧张,一些人的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梦幻神情。她没找到进去的时机,只好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然而书房没人,廿紫凝铁面无私地把着门口不让进;微生舒所在的偏殿热闹程度与前殿不相上下,她根本挤不进去。
看得出来,昨天的确发生了大事——如果这件大事她能知道就更好了。
憋着一肚子问号,黎苏苏在王宫里一通乱转。
终于,在路过班房的时候,她逮到了一只看上去比较清闲的幸运狐。
“今天天气不错哎——”她瞅准时机蹭进去,“你在收拾东西吗?要我帮忙吗?”
“小嘴儿还挺甜。”翩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说:“我看你不是想帮忙,是想打听消息吧。”
黎苏苏嘿嘿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吧。”翩然这会儿心情不错,不介意透漏一点无关紧要的消息。
“昨天晚上,确实发生了大事。不过具体的细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带着两队亲卫深入腹地,打到了盛王宫里面去。盛王率众南逃,盛国就快要灭亡了。”
她越说越开心,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等这事儿一了,说不定我就能被放走了呢。”
黎苏苏:“……”
翩然:“呃,我是不是太高兴了?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你是盛国人了……”
黎苏苏抽了抽嘴角,尴尬道:“没、没关系。”
她也险些忘了“自己”还是盛国人呢。算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来的时候看到很多官员,忙忙碌碌的,是在做什么?”
“肯定是有活儿交代给他们呗。”
翩然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回头继续收拾东西,随意道:“盛王这一跑,大半国土都归了景国,肯定要安排人过去接手。”
事实上,以妖兽傀儡为主力的先遣军已经连夜进驻了,就等着凡人军队赶路过去。不过这些是军事机密,作为一只聪明的狐狸,她可不会随便往外说。嗯,关系再好也不行。
自认今天也做到了“是非分明”的狐狸小姐心情轻快地哼起歌。旁边,黎苏苏抱臂沉思。
她有些理解方才那些官员脸上的梦幻神情了,因为这会儿她也觉得如坠梦中:虽然她对凡人的事的确没那么了解,可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以及,澹台烬为什么突然发疯去搞盛王?之前两国不还在有来有回地进行攻防战吗?为什么就毫无预兆地奇兵突袭直捣黄龙了?还有宣城王呢?现在怎么样了?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翩然头都大了:“小姑奶奶,你问我,我问谁?”
没办法了。黎苏苏辞别离去,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偷偷溜出景都去找一下萧凛。
首先,这几日澹台烬一定会很忙,她留在景都也刷不了好感。其次,宣城王怎么说也顶着师兄的脸,有天然的亲近感加成,她不太希望对方出事。再次,她大姐可还在等萧凛的消息——他可千万别死在战场上啊!
既然下定决心要如此行动,那么问题就来了。
试问:找到宣城王需要几步?
答:三步。一、偷溜出宫,二、偷溜出边境,三、偷溜进盛军军营。
又问:以上计划中道崩殂需要几步?
“哎?苏苏!”
小蝴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黎苏苏停下即将迈出宫门的脚步,在心里对自己说:好的,完蛋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
虽然很多时候,牧越瑶都是八卦的急先锋。但也有少数时候,比如现在,她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拖油瓶。
“我就去看看——看一眼——马上回来——”
“不行——敏感时刻——瓜田李下——会被怀疑——通敌——”
黎苏苏拼命往前挣动,牧越瑶顽强地挂在她腰上阻拦。一时间,黎苏苏只觉得身后吊了个千斤坠,勒得她快要断气的同时让她寸步难行。
“我悄悄——地去——不让——别人发现——”
“只要你——这么想——就一定——会被——发现——”
她们一边拔河一边打嘴架,庆幸的是,两个人都没忘了要压低音量。但这也直接导致她们只能在来回拉锯的同时用气声“嘶嘶”,活像两条打结的蛇。
终于,半刻钟后,这场奇怪的战局尘埃落定。黎苏苏没能拗得过力大无穷的小蝴蝶,在距离宫门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含恨落败,被后者拦腰拖走了。
……
景王书房就这么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坐。”澹台烬往后一靠,两手闲闲搭在一起,“有事吗?”
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是来都来了。
黎苏苏勇敢发问:“我听说盛都被攻破了,是真的吗?你怎么会——”
突然想到去打盛都?
牧越瑶比她更直接一点。
荒渊长大的小妖精从不讲委婉和含蓄,好在她总会让自己的好奇保持在礼貌的限度之内。这时她把矛头对准盛王,“是那个老东西惹到你了吗?他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儿了?”
“算是吧。”
萧昳的“计策”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澹台烬并不避讳提起这件事。但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更没有此类闲心,三言两语就把昨晚的事说完。表述十分干枯,叙事性约等于无。
“哇——”
然而这似乎不妨碍牧越瑶脑补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下一刻,黎苏苏就瞥见小魔王的嘴角疑似往上勾了勾。
然后他说:“其实,我最后用的幻术,也受到你的一点启发。你知道的,上次我们去墨河的时候。”
闻言,牧越瑶抿抿嘴巴,努力想作出谦虚的样子。实际她的眼角眉毛已经飞到了天上去。
“你真有眼光!”她喜滋滋地说:“这一招可好用了!”
澹台烬真心道:“我也这么觉得。”
黎苏苏:嗯……有点怪怪的。
想想看半枕山结界里险些把她吓飞的“惊鸿一瞥”,墨河行船上杀人诛心的“临终关怀”,以及最后的同归于尽式连环爆炸,现在的澹台烬竟如此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毕竟,盛王这么下作卑鄙,也没见他一剑把这老头的脑壳掀了。
神奇,小魔王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又或者是她先入为主而臆断有无?是她对澹台烬的要求太多了?换做其他人,这已经是以德报怨的范畴了吧?
并不知晓澹台烬打算拿盛王当鱼饵和拖把的黎苏苏默默陷入此类迷思。而牧越瑶已经开始光明正大地递交外出申请。
“去找萧凛?”
澹台烬重复一遍,语气耐人寻味。
他用余光扫了扫又在一旁发傻的叶夕雾,已经明了想找萧凛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也没必要阻止就是了。
“好啊。顺便替我送封信给他吧。”他说。打定主意让这两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小孩儿替自己跑腿。
写完信装在信封里,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如果待会儿还有别人想让你们送信,答应下来也无妨。”
牧越瑶不明所以但答应:“哦。”
……
出了书房,黎苏苏心情复杂。
所以说,她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萧凛了。
早知道澹台烬这么好说话,她何必偷偷摸摸搞什么计划啊!
“我们现在就走吧!”牧越瑶不知道她的纠结,在一旁欢快地说。
“……好。”
左右思考不出什么头绪,黎苏苏干脆向小伙伴学习:想不明白的就不要去想,行动起来,行动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念头了!
两人达成一致,立刻启程。只是还没离宫,又遇到了叶冰裳。
牧越瑶在假扮九公主时见过她。时间过去挺久,对方好像没怎么变。牧越瑶看得有点呆。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可她本能地不太想靠近这位漂亮王妃。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但叶冰裳先停下打了招呼,总不能不做理会。好在两个人里总还有一张嘴巴可以用。黎苏苏过去与她说了几句话,结果又收获了一封信回来。
“是大姐要送给宣城王的。”
绕过一个拐角,黎苏苏把信拿出来,举棋不定,“你说,这是澹台烬刚才说的那个‘别人’吗?”
“大概吧……”牧越瑶也不确定。
“难道不会泄密吗……”黎苏苏继续问。
“不会吧……”牧越瑶仍不确定。但她决定相信聪明人的智慧。
黎苏苏伸手比了个“一”,“那个可能是劝降。”然后又比了个“二”,“这个呢?劝降?求救?聊表相思之情?”
牧越瑶:“那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去见他?”
黎苏苏:“我大姐是凡人耶。凡人身体很脆弱的,路又那么远。”
“……”沉默片刻,牧越瑶小心地问:“你……不也是凡人吗?”
黎苏苏:对哦。
——呸呸呸!对什么对啊重点又跑偏了!
“不说这个了。”她心累地结束话题。
反正已有的道德水平不支持她们做出私拆他人信件这种缺德事,她干脆把两封信都往袖袋里一掖,拉着牧越瑶一道往宫外去了。
两个人都不知道,在她们身后,叶冰裳依旧立在原地。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跟随在身后的侍女像个只会听令而动的偶人,她没有浪费心神去理会。
天气晴好,她轻敛裙裾,拾级而上,沿着廊道往书房去。
在书房门口,她被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官拦下。
“陛下不在,此处不可擅入。宣城夫人有什么要紧事吗?”
“倒也并不十分要紧。”叶冰裳自觉退开一步,柔声问询:“姑姑可知陛下去了何处?”
廿紫凝一板一眼:“不知。”
“若陛下回来,姑姑可否遣人告知于妾?”
廿紫凝公事公办:“不可。如果陛下想见夫人,自会传召。”
面对这种不近人情的答复,姣花照水一般的女子倒也没有强求。她温柔地表示理解,然后离开了。
廿紫凝又站了一会儿。
她对这位宣城夫人本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如今却添一条“莫名其妙”抑或“居心叵测”:说是没有要紧之事,却又好像很希望见到陛下,更兼无缘无故窥探帝踪——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刺客?
美人计?
该不会是细作吧?
廿紫凝的神情渐渐严肃,打定主意要更加严密地监视这位异国来客。
***
虽然阴差阳错之下,廿紫凝对叶冰裳的警惕之心大起,但她并没有刻意欺骗对方。此时此刻,澹台烬确实不在宫中。牧越瑶和叶夕雾离开后,他也同微生舒一起出了宫。
他们去了东郊。
那里正在举行一场仪式。
晨光熹微。
通往郊外山林的长街光洁无尘,两侧香花香草束起春幡,每有风过,便晃下点点水珠,干净、清凉,无端让人觉得心中安宁。
巫女们自长街另一边走来:那里曾是景国大巫的居所,而今,他们全都要搬迁到新的地方。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清晨,神巫开始了新一轮传承。
澹台烬与微生舒隐去形貌,跟随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巫女分成两列缀在为首的司巫身后,自长街出城,缘林间石路登上神宫。千级石阶并未刻意铺砌,透露着历经风霜打磨的沧桑。青草从石板的边缘冒出,细小的野花如同散落的星辰。
这时,朝暾初升。穿越林野的风送来野鸟啼鸣,洒落的晨辉漏下斑驳树影。抬头望去,能看见建筑的一角飞檐:经过一段时日的整理修缮,当初落笔在图纸上的十二神宫已然落成。它像石阶一样古朴,岁月在一砖一瓦间描摹出肃穆和厚重。
很快,人们来到了它的面前。
只见清净无尘的正殿四门大开,正对庭中祭台。环绕祭台的又有十二根石柱,一眼望过去,神秘玄奥的符号在石柱上闪烁熠熠明光。
它们有的锋锐、有的柔软,有的像火焰、有的像叶脉,还有一枚宛如长戟,寒意森森,却并不让人觉得畏惧。覆满柱身的篆文刻印着鸿蒙之始的故事,从阴阳分野至神魔之争,从诞生与守护,至陨灭与牺牲。
司巫登上祭台。
绛襦紫裙,玄绮纱衣,平绣天地四时。
梁带金饰,佩玉鸣珠,雕镌日月山川。
但于观者而言,外物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先一步被她的气势慑服。
她站在那里,就与祭台浑然一体,宛如洪荒未辟时走出的女神,她用目光叙述平和与宽忍,她用存在诠释悲悯与守护。
无人能发一言。
一片静默中,司巫起手焚香,祭告天地。
咚咚的鼓声响起,所有人的心跳也随之搏动。恍若有一根无形的弦被轻轻触碰,刹那间,彩霞漫卷,瑰丽明艳。九霄之上,似有一扇高旷耸立的大门缓缓开启,云霭从其中涌出,落在地面上,化作氤氲的青雾,轻盈地、温柔地,无孔不入。它驱散一切阴霾,强大又不倨傲,近乎神迹又从容平易,不是在告诫世人神的威能,而是告诉他们,凡人之躯亦能攀登的巅峰。
“嗡——”钟声低沉。
巫女开始祝祷,无人注意远处有两人悄悄离开。
不同于来时,下山的路上基本没有其他人,显得格外清静。
“你是怎么说服你师姐做这个的?我以为有门派的修士很少会为其他地方主持司祭。”澹台烬问。
没错,临时执掌神宫的司巫正是裴世静。
“你的力量、我的力量,都不适合这里。再则,虚弥山没有这些规矩。师姐说,这同样是修行的一种。”
澹台烬停住脚步,回望十二神宫所在。
“你曾经说,它是一个起点。——你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再去‘看’了。因为我心里有了希望。”微生舒说。他不去看神宫,却去看身边人。“如果世道不公,不该坐等别人给予公正,要自己为自己发声。倘若一个人的力量不够,那就千百人、万万人。这其中的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
澹台烬回以疑惑的目光。
“我曾经努力想改写看到的一切,但我最终失败了。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自己输给命运的原因。”
微生舒与他对视,感受着爱意在胸腔中肆意蔓延,如春草蔓生,如烈火燎原,让他快乐,又让他痛苦。
可是,爱如果到了极致,痛苦也同样欣然。
所以他微笑着,继续说:“我想改变,但他们不想变。只要命运的主体一如当初,局外人的努力注定只是水中捞月,可望难即。要想改变命运,就不能只以弱者的身份躲在别人身后。说到底,命运……在每个人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