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散朝,微生舒才问起昨夜没说完的那句话。
然而澹台烬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想问什么。那会儿他困得颠三倒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做梦似的念头,等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临睡前含糊不清的想法也就像梦一样地消散了。
微生舒说:“没关系。估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说不定以后你就会突然想起来。”
这话很有道理。
澹台烬决定先问点儿别的。
“那么,昨天你和那个李……”
等等,他好像没记对方的名字——不过这不重要,他干脆地跳过了这一点,直接说:“我走之后,你们说了什么?”
微生舒也没在意李宴苍在短短一句话里痛失姓名。
“我问他是谁在暗中推动商队越过雪山,他说是一个独臂女道士。这描述听着耳熟,也许是我们的熟人呢。”
“熟人?——哦,是那个女道士。”
澹台烬从回忆的角落扒拉出一个人影。“看不出来,她对澹台明朗倒是忠心耿耿。”
微生舒补充一点:“可能还有些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宫人们效率很高,昨天的一地狼籍已经被清理干净,殿内整洁如新。他们在榻边落座,两个宫女奉上茶水,随即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澹台烬继续道:“不过,翻越雪山一事,一般人只会认为是商人逐利而为,你怎么会想到有人在暗中推动?”
“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吧。”微生舒想了想,“千万年以来,绵延两界的的雪山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我不认为有人会突然头脑一热,想要越过它到对面看看。商人逐利不假,惜命也是真。如果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他们绝不会充当探路先锋。”
澹台烬点点头,半晌感慨一句:“当初阵法反噬,我还以为她死定了。没想到她运气不错。”
实际上,这句话还是保守了。
符玉何止“运气不错”,简直堪称“天命之子”:与时空有关的阵法最是玄奥,因此造成的反噬也尤为可怖,偏偏她逃脱了这板上钉钉的必死之局,竟能从乱流中跌出,落在雪山。
“雪山上时空混乱,对这类阵法有天然的吸引力。这么说来……”微生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忽然想起一件事:“阿瑶之前对我说,她们离开荒渊的时候,也落在雪山,那时,她们曾远远瞧见过一场雪崩。”
冰穹碎裂、紫电雷霆,那场雪崩极有可能就是由时空乱流引发。只是这问题无人能回答,事实究竟如何也不那么要紧,故此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再往下讲。
盏中茶水蒸起几缕热气。他收拢思绪,笑着说:
“万中无一的几率,正巧让她撞上。说不定是什么存在故意将她留下,好给你找点麻烦。”
澹台烬喝了口茶。
他没觉得多么烦恼。符玉从前不在他眼里,如今依然。
“隐藏在暗处的才叫麻烦。既然已经亮明身份,不过是又一个敌人罢了。”
微生舒看着他,目光中蕴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许是回到景国之后,再没遇到什么大的波折,澹台烬有时会流露出一些独属于少年人的锐气。或许有人将这种锐气称为傲慢,但人的一生,总会有一段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光,也总该有一段踌躇满志、意气飞扬的岁月。
这样很好,他想。
苦难造就英雄固然有其道理,可是苦难本身并不值得歌颂。苦难就是苦难,它没什么珍贵的,珍贵的只是不屈的灵魂;那些无意义的痛苦与灾厄,自然能免则免,大可不必没苦硬吃。
于是当下,带着一点无来由的欣慰,他赞同道:“她大约与盛王达成了合作。然而这一招用得太急,反而显得——”
“黔驴技穷。”
微生舒:……其实他想说底气不足。
算了。他转念一想,驴就驴吧。反正,不管是盛王还是符玉,大概都是没什么心情提出反对意见的。
***
“——报!”
千里之外的盛王宫,传令官举着战报一路小跑,神情慌张、满头大汗。
很快,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君王气急败坏的怒吼:“三日之内连失两城,这就是孤的好儿子替孤镇守的边境?!”
“陛下,”一位大臣小心开口,“听说景国招揽了许多能人异士,用了颇多神异手段,却也……不能全怪宣城王……”
“照你这么说,边境也不必再守,孤就坐在这里,等着澹台烬来取孤的头颅就行了!”
“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人的膝盖骨与地板相撞的声音。
“臣不敢!陛下明鉴,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拖下去!”盛王已经失去耐心。他发了一通邪火,将殿中所有大臣都轰走,自己在殿中来回走动,犹如笼中困兽。
半晌,他忽地想起什么,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厉声道:“传旨!明日午时,叶家上下满门抄斩——孤要让所有人看看背叛的下场!”
无人能谏亦无人敢谏,内侍俯身领命而去。
盛王心中的气稍稍顺了一些。沉思片刻,他抬手唤过旁边一人,“你去,把前日那道士给孤唤来。”
……
符玉进宫的时候,叶府即将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她对凡人的生死素不关心,连一丝注意力都欠奉,自顾自走进殿中。
殿中光线很暗。盛王的脸色更是阴沉。
见她进来,他用一种夹杂着烦躁与责怨的语气说:
“之前你与孤言讲,要设计澹台烬与微生舒生隙,好趁虚而入,可这么些时日过去,竟是毫无成效!而今,孤等不了你那数万妖兵炼好了,有没有更快一些的法子?”
符玉很想皱眉。不是因为盛王的态度,而是因为“毫无成效”的结果。
说句实话,她确实没料到景国那边会如此波澜不兴。这种局面暗含着一个令她百思不解的问题:澹台烬那样敏感多疑又心思刻毒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把他当作替身?
然而事实已然如此,她不得不承认澹台烬和微生舒之间存在着一种诡异而不可理喻的信任。好在她之前多做了几手准备,此时面对盛王的诘问,倒不觉得为难。
“贫道确有一法,只是需要陛下冒些险。”
她说得云淡风轻,十分里显出十二分靠谱。盛王从中得到了一点勉强的安慰,勉强提起几分耐心听她讲下去。
符玉说:“贫道手中有一咒法,威力极大。陛下所愿无非是澹台烬的性命,那么,以他至亲之人的骸骨为引,再加九双童男女和一个亲近之人一起献祭,必能使陛下夙愿得偿。”
这法子听着阴邪。可盛王听得满意,神情逐渐舒缓。正所谓牺牲越大,效果越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景国溃败的场景了。
“这有何难。”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应道:“你只管列明所需物事,孤自会派人取来。”
符玉对他的干脆果决也很满意。
她列出清单交给内侍,又说:“今夜有雷电之相,正是作法的好时机。只待咒法完成,澹台烬必死无疑。”
盛王抚掌而笑,大方地赏下金银,命她速速回去准备。
此时两人都还没想到,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又有话说“世间无巧不成书”。这样一个让甲方乙方都很满意的方案竟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溃败,险些夭折在第一步:
盛王派去找莹心的宫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带回一条莹心早被宣城王府接走的消息。
盛王如何猜疑切齿不需再表。很快,正在准备祭坛所需符箓的符玉再次被传召进宫。
听完前因后果,她久违地感到无语:放在眼皮底下的人都能搞丢,就这,她还能说什么?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知是盛王宫流年不利,还是澹台烬那个小邪物天生就克眼前这个老糊涂,近来他们所谋之事没一件能顺顺当当。看来,自己也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这里,还得另做打算才行。
符玉并没有让想法在脸上表露出来。
盛王头脑发昏,多少也还有些用处,不必现在就舍了这把还算好用的刀。
“陛下无需烦恼,”她神定气闲地说,“此人不行,还有旁人可用。贫道心中已有计算,只需再稍等几日。”
没有别的办法,盛王只能点了头。待符玉一走,他便唤来身边近侍。
“皇后身体有恙,召宣城王侧妃回宫侍疾。”他神情阴郁地盯着熏香炉,在袅袅暖香中,沉声道:“——如有抗旨,立时拿下!”
……
前线营地。
直到京城来的车队摇摇晃晃远去,连最后的影子都消失不见,萧凛才收回目光,转身回了营帐。庞宜之见他面色苍白且神情黯淡,连忙宽慰:“这儿毕竟是战场,估计叶姑娘待得并不习惯。再说,宫里还有你母亲和妹妹照顾……”
萧凛摇摇头,轻声道:“小师叔,你不必安慰我。我自然明白父王的意思。”
自从景国修士加入战局,盛军便节节败退。调动有方的景军配合不畏生死的傀儡妖兽,势不可挡地席卷边境重镇。盛军越打越士气低落,越士气低落越挨打,已然陷入一个难以突破的怪圈。如今,别说攻破景国,能守住自家防线都已经是奢望了。
局势如此,他并不想为自己辩白,更不会因为父王的责难而心生怨怼。但他确实感到一种难言的疲惫。
庞宜之张了张嘴,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又把嘴闭上。
没办法,就算景国让修士上了战场,他们也没什么立场责怪对方胜之不武,说到底,盛国才是挑起战争的一方。好比一个人毫无缘由地往别人鼻子上擂了一拳,自然不能怪别人掏出菜刀来砍——
这个道理,他知道萧凛也明白,但是明白没有用。无论作为主帅还是皇子,他都不能后退,只能清醒着面对痛苦与矛盾。
最终,庞宜之拍了拍日渐憔悴的小师侄,叹息道:“我看,你还是先保重自己吧。别战事没打完,你先倒下了。”
或许是最近霉运连连,让庞博士也有了几分乌鸦嘴的潜质。这话说完没几天,盛都那边便传来急报:除却已经外嫁的长女,叶府上下尽被斩首。整个都城为此人心惶惶,甚至流传起了国将不国的歌谣。
消息送达时,诸将正在议事,闻听此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帐中陷入一片惊愕的沉默。上首,萧凛猛然一晃,手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桌脚便在地上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吱呀”。
“无事。”他拒绝了副将的搀扶,声音低哑地将今日该处理的事安排妥当,又格外叮嘱手下将领稳住人心,然后就让众人散了。
待人都走净,帐中只余二人,他才唤庞宜之:“小师叔。”
庞宜之疑惑地“嗯”了一声。
萧凛没回头,依旧背对着他,用格外平淡的语气说:“小师叔,你回不照山去吧。”
庞宜之不明所以,习惯性地走上前拍他的肩,不料下一刻,萧凛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庞宜之惊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将小师侄扶住,却见对方唇边蜿蜒而下一道血迹,面色惨败,已然昏迷了。
***
景都。
“苏苏!我给你带了好看的发夹——小老虎!看我给你买的牛肉干——微生舒——哥——”
一大清早,一阵快乐的小旋风从宫外刮到宫里。牧越瑶一路走一路派发特产,浑身上下洋溢着“终于逃脱课业地狱”的喜气洋洋。
实际是她这段时日修行进度不坏,恰好又接到传令去盛都办件差事,李红尘便松松手放走了她,没说让她办完事再回迦关之类的话。牧越瑶在这方面素来“体察上意”,办完了事,一言不发,相当乖觉地一溜烟窜回景都。
“……叶家被灭门,再加上我们有意散布的歌谣,目前盛都人人自危。嗯,至少我观察到的是这样。”
当天午后,连带休假结束的翩然一起,几人被召集到小阁商讨事务,顺便听听小蝴蝶的《在盛散布谣言工作情况报告》。不得不说,借由法术优势,牧越瑶做起这类事来得心应手,将所见所闻详细叙述过后,还一本正经做了个总结:
“盛国的精锐被牵制在前线,盛王身边不过几队护卫皇城的兵马,若有动乱,肯定首当其冲。合该他气数如此,分久必合的天命还得落在咱们景国。”
翩然心想:这就“咱们景国”了?唉,年轻人真是意气风发……而她只想打瞌睡。
可是痛苦的事远没结束:牧越瑶的总结汇报仅仅是这场议事的前奏。紧接着,以郑德茂为首的各部要员有序回禀近期人口核查与田亩划分进展、流民入境与安置措施制定、春耕推进与落实情况、冗员裁撤与人才选拔计划等等细务,奏报过后,又各自领了任务退下。
翩然继续想:所以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在这儿旁听?直接交代给她任务不好吗?难道这就是上天给她休假的惩罚?
她越想越萎靡,那种连光线都暗淡了的灰败颓丧气息太过明显,终于吸引了澹台烬的注意。
“说说你的炽翼军吧。”他点了狐狸小姐的名。
翩然一下子坐直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有事可做!这种直接一点的打打杀杀多好!勾心斗角只会让狐心累,或者让狐想睡。
“回陛下,十日前起,炽翼军化整为零,由北至南将国境内过了一遍筛子,共计收编妖魔精怪七十余,诛杀二十余。”振作了精神的狐狸小姐将近期军中动向娓娓道来,“两国交界处尚未能深入,但根据回报的情况来看,盛国边境似有异动,盛王召集术士,不知意欲何为。”
“估计他也想弄些玄妙手段吧。”牧越瑶托着下巴,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真是烦人的老头,搞得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似的。”
翩然没反驳这种朴素的善恶观念。反正她也觉得盛王很烦人就是了。
而上首挨得很近的两人已经自顾自说起了话。
“前日血鸦对我说,最近一段时间,萧昳在各地强行征发民夫,其中很大一部分下落不明。或许这是符玉的手段——”
“用活人炼制傀儡或妖兵?”微生舒稍加思索,“这步棋颇为不智。尤其对一国之君而言——”
“身为君王,自然不该如此‘光明正大’地送子民去死。但萧昳从来不是谋定而后动的性格,二十多年的顺风顺水只让他变得……”澹台烬想了想,找出两个还算贴切的词:“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所以他格外不能容忍背叛,也从来不把底下的人当人。他会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
微生舒点头,“叶家之事可略见一斑。”
或许盛王以为人心可以被恐惧降服,忠诚可以由尸骸堆砌。殊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自毁长城,“他在所有臣民心里种下了不安的种子。一旦这些种子生根发芽,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有退路可走,人心的溃散便只在须臾之间。”
“不错。所以我会慷慨地为他们提供这条‘退路’。”
“比如那首歌谣?”
“比如那首歌谣。”
殿中其余三人看着他们一人一句,思路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不由露出或惊叹,或震撼,或没眼看的表情。前者比如翩然,后者比如牧越瑶,夹在中间的自然是黎苏苏。
没错,黎苏苏破天荒得到了一个正式的座位。对此,她相当感动,也相当迷惑:近来澹台烬对她的态度好像平和了不少,然而这感觉并没有实证,原因更无从探寻,她只能将之归结于对方脑袋抽风——
然后她情难自禁地跳进了这个甜蜜陷阱。
“所以那首歌谣到底是什么?”
为了让自己显得严肃且郑重,她刚才憋了一肚子问题没问。眼下事情议完,离开阁子,她这才悄悄问牧越瑶。
牧越瑶热心地给她学了一遍:“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芟夷代夏,鸠占鹊巢——意思就是说,王宫旧址上已经长出了丛丛禾苗,外姓的杀戮取代了曾经强盛的夏朝。”
黎苏苏:“嗯?夏朝?”
牧越瑶掰着指头给她数:“景国和盛国原本是一体,这个你知道吧?它们共同的‘祖先’就是夏朝。夏朝王族是姒姓谈氏,除王族外,还有十余旁支被分封到各地,其中,分封到景地的就是姒姓澹台氏。这样算的话,景国与夏朝血缘关系最接近。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好处,听说谈氏一脉祖传精神病,最后一任夏王更是自己给自己剥皮,跳湖里淹死的,一湖的水都被染红了,当场吓疯了好几个宫人。”
黎苏苏听得面目扭曲。
这真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光是听着就觉得很痛啊!难怪她来景国这么些天,也没听闻过一丝儿与“夏”有关的事情。想来,历代景王也不怎么愿意以夏朝后裔自居——有这样的祖先,很难不让人怀疑后代的精神状态。
牧越瑶继续说:“至于盛国,是当年夏王死了之后,那些世家大族掌握权力,经过一番切磋或者别的什么,推选出新王建立的国家。所以现在两国算是互相捏着把柄,开战之前难免要扔点垃圾话,我攻击你是外姓鸠占鹊巢,你攻击我是疯子一脉相承之类的——当然,这些我也不太懂,都是裴师姐跟我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