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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般若浮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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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对面的人油盐不进,恍若未闻,自顾自喝起了茶。

黎苏苏拿他没办法,只能悻悻坐回去,故意说反话以作嘲讽:“看出来你昨天睡得挺好了。啊,真羡慕你,经历过梦里那些事,竟然能一点儿感触都没有,真是心、如、止、水、啊!”

没想到,澹台烬放下茶盏,思索半晌,居然点了点头:

“感触?倒确实有一些。”

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黎苏苏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是吗?”她好奇又期待,“你想到什么了?反正现在没别的事,说来听听嘛。”

澹台烬瞥她一眼,随口道:“那河蚌之前身负仙髓,而后又能凭怨气入魔,结果一心只沉溺于情爱,真是平白浪费天资。”

黎苏苏:“……”

澹台烬如愿看到她噎住的表情,决定继续说些怪话。

“还有,蛟龙也傻得可以,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神明的力量。反倒是上古魔神确如传说中那样强大,令人心向往之。”

黎苏苏:“……”

她的嘴角抽搐起来。比眼睛又疼又肿更悲惨的事出现了——别啊大哥,怎么还羡慕上魔神了?

“这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一边说一边努力深呼吸,觉得可能是“感触”这个词太过宽泛,导致两人的思路南辕北辙。痛苦地反思后,她决定自己先来打个样,以达到循循善诱的效果:

“比如,我觉得……如果我将来会喜欢上什么人,绝不能像桑酒姑娘那样谨慎小心,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才行。”

“大声说出来?”

“嗯嗯。”

澹台烬完全不觉得这算什么“感触”。

如果说般若浮生里无聊至极的爱情故事能给他什么启迪,那就只有“长了嘴就要用”这一条。

因此,面对黎苏苏绞尽脑汁的引导,他毫不客气地说:“蠢。”

“……”

又来了,这种似人非人的古怪感觉!

亏她还以为这人的恶劣性格终于有所改变,如今看来,他是只在微生舒面前装得乖巧吧?!

等等,这么一想,他在牧越瑶面前似乎也挺好说话——

好的,原是她不配。

黎苏苏忍住掐人中的冲动,悲愤地一把抄起桌上的汤匙。

“澹台烬,看到这个勺子了吗?”

“怎么?”

黎苏苏用空着的手提起半边裙子,假笑道:“我觉得,你的感情也就这么一小勺。”

说罢,趁对面的小混蛋还没反应过来,她提着裙子转身就跑,用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

“——吃你的吧!我也去帮忙点菜了!”

***

虽然一顿早饭吃得跌宕起伏、七零八落(黎苏苏和牧越瑶一直躲到眼睛消肿才肯出来),好在并没有发生其他意外。这天正午时分,一行四人还算和谐地回到了都城。

距离他们离开还不到两天,城里自然无事发生,一切太平。翩然逮住机会将之前的大饼变现,高兴地交接了防务,休假去了,留下几个苦哈哈的同僚继续奋斗:比如即将领兵出征的叶清宇,再比如为流民安置之事熬了几个大夜,几乎已经住在了户部的郑德茂。

微生舒也不得闲。他暂领侍郎之职,实际上管着吏礼两部的一大摊事,回到都城后,他先去官署处理了近来积压的公务,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承明宫。

澹台烬正在看一幅巨大的地图。

图纸大概是新制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墨香。描绘的范围上至景国北疆雪山,下及盛国南境汪洋,又用粗细不一的线条勾勒出国别郡县、山川江河。

“下午郑德茂送来核算后的簿册。”听到身后有人进门的响动,他说,“各州县存粮不多,要将这部分流民全部吃下,恐怕力有不逮。”

自盛王发动战争,盛国人口就开始流失。毕竟打仗的士兵和钱粮都要从百姓身上出,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人,只得背井离乡踏上逃亡之路,其中靠海的往海上躲,靠山的往山里窜,两国交界处的,自然就往景国跑。

然而景国的粮食田亩亦有定数,不可能无止境地养着这么多人,这段时日,户部官吏几乎将算盘磨出火星子,终于算清了两朝以来的旧账,大致估算出了能收容的人口数量。

微生舒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走过去与他并肩看那副地图。

“临近春耕,农田本就吃紧。你是打算让这些流民去北疆?”

“嗯。我已经让郑德茂安排下去了。各地将流民登记造册,安排转移到北境拓荒,免三年赋税徭役。”

“若有人觉得北地苦寒,不愿前往,又当如何?”

“收服民心不等于引狼入室。左右景国百姓开垦好的田地不可能平白送给他们,想活下去,他们只能靠自己。倘若有人得陇望蜀,驱逐便是。”

至于被驱逐之后是生是死,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说到底,他收容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同情,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安抚民心的手段罢了。他可以帮他们活着,可如果有人找死,倒也没必要阻拦。

微生舒点点头,未有异议。人心权术从不是什么光明善良的东西。

他说:“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还这般犹豫?”

“我在想另一件事。”

澹台烬抬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弧,一头连着景国,一头指向盛国南部海域。

“北地粮食产量不丰,南方却可以一年两熟到三熟。如今景盛陆路封锁,海路或可一用。”

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去挖盛国的墙角,“借”盛国之粮以为己用。

微生舒被这别出心裁却又好似颇为可行的主意震撼。待回过神,才笑着说:“却也不必如此费力劳神。”

澹台烬转过头来看他。

“去墨河之前,我们有过约定。”微生舒继续说,“如今没有蛟龙,总该赔你点别的什么。”

他转身从桌上那堆自己拿回来的东西中抽出几张信笺,“我已经请了师兄师姐来帮忙,这是他们的回信。所以不必为此烦心——打仗的人会有的,粮食也会有的。”

澹台烬看过那些回信,往后一翻,底下却还夹着一张图纸,看着像是什么行宫别馆之类。

“……这是你准备建的宅院?”

微生舒取回来一看,发现是自己顺手拿多了。

“不是宅院。这是之前在东郊看到一处道观旧址,我看它占地颇广,荒废可惜,不如重新修整一番。”

他将图纸铺平在桌子上,提笔在一旁空白处写下了“十二神宫”四个字。

“一来,十二神遗泽需要安置;二来,越是战乱时期,越有邪神淫祠兴起,归根结底,是人心需要寄托。”

澹台烬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神明——吗?

他抚着图纸上干净利落的线条,“我不相信所谓积善之家、福泽庇佑。就算神确实存在,神灵眷顾之类的,也很可笑吧。”

微生舒回之一笑。

“像你这样的想法,当今之世,少之又少。”

“觉得我很狂妄?”

“恰恰相反,我十分赞同。”

微生舒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应。他亲手描绘出神宫的雏形,言语间又分明没有崇拜与敬奉。

“凡人不能只仰赖神明的威能。”他说。“没有谁是这世界的主人,所有存在都只是窃据天地一隅。所以,人神妖魔,天然便在规则的天平上相等。但能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少了。面对未知的力量,人心大多选择屈从。所以,我希望十二神宫能够成为一个起点,开启民智、引人向善。就算朝露蜉蝣,也该有机会窥见天地至道。”

“再则,是我的私心。”

“十二神陨落,世人一无所知。冥夜坠入弱水,也只有蚌公主不畏生死地去找他。”

“幼时,我读过一句古话: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苍生舍身的人,不该湮没无闻,更不该背负污名。死去的人不在意,活着的人却不能忘记。我想让世人知道,曾有人为他们的存续决绝地牺牲;我想让世人提起战神时,不再称之为墨河水底的大妖。”

澹台烬定定看着他。

“微生舒。”

“嗯?”

“你很少说这样多的话。”

微生舒了然微笑,“确实有点少年意气之嫌——是不是显得很幼稚?”

澹台烬摇摇头,依旧盯着他,“……不。我很喜欢。”

人还真是善变的生物。之前他觉得爱与死亡没什么区别。现在却觉得,爱大概真是个不错的东西。就像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喜欢光明,可如果这光明独属于他,他只会牢牢抓住,绝不会有什么排斥的想法。

“叶夕雾说,我的感情大约只有一小勺。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毕竟,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为爱去死的样子。但我想,这一小勺情感——如果它真的存在——除了你,我再不会给旁人。”

心突然被什么柔软又酸涩的东西击中。

微生舒既笑且叹,低声道:“我倒希望你能多分给自己一些。”

对上眼前人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

“你该多爱自己一点。难道你不值得被自己爱吗?支撑你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一直陪伴你的,也是你自己。——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爱,也同样希望你能够爱自己。”

澹台烬不语。

他虚虚按了一下心口,那里有些发痒,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温柔地生长,在阳光下肆意招摇。

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心中的空洞了。只要想到自己和微生舒会一直在一起,他就会觉得活着很好。

哪怕他要为此放弃一些别的东西。

其实,早晨那会儿,他并没有骗叶夕雾。

离开般若浮生的时候,他的确向往着魔神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过“未尝不可取而代之”的念头。可是,他最终放弃了。

倘若神魔注定两立,那么,他愿意去尝试新的道路。

他和微生舒,绝不会重蹈龙和河蚌的覆辙。

……

叶府,黎苏苏蓦地停下,“嘶”了一声。

春桃立刻关心地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刚刚扭了一下。——春桃,你去和厨房说一声吧,中午我想喝银耳汤。”

“哎!”

圆圆脸小丫头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跑了。

等她走远,黎苏苏左右看看,闪身避进回廊拐角。

上一次灭魂珠泪发烫,还是在迦关到景都的路上呢,那时她刚刚离开荒渊,一见到澹台烬,钉子就神奇地从两枚变成了四枚。刚才它又烫了自己一下,那只能是——

重羽之中,丝丝缕缕的白色灵光朝中心凝结。她沉下心细数:“一、二、三……”

“……七。”

漫长的路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不知怎的,她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喜悦,反而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呼吸。

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斜阳缱绻,几片晚霞懒懒铺在天边。这样好的天气,她茫然远眺,却只看到一片徒劳的空白。

***

“咳咳。”

叶冰裳倚在床头,以帕掩唇,咳了几声。

大约是那日在河底受了些寒,回来她便有些犯咳嗽。

“小姐,先把药喝了吧。”嘉卉端过药碗,看着她喝下,心疼地用手帕帮她拭去额上薄汗。“王爷这会儿还在军营,要不然,我去请王爷回来看看……”

叶冰裳摇摇头,“他在做正事,别去打扰他。这段时日他也忙得很。”

看着忠心耿耿陪伴自己十几年的侍女,她柔声道:“我没事了,想再睡一会儿,你也先去休息吧。”

嘉卉显然不能放心地回去休息。犹豫半晌,她妥协道:“那,我去灶上给您看着梨汤。”

房门吱呀一响,咔哒合上,屋中安静下来。

叶冰裳斜倚着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再躺下去,起身坐到了妆台前面。

黄昏时分,屋中只燃着两支灯烛,光线并不明亮。不知是不是病中多梦,方才她又想起天欢最后的诅咒,那凄厉怨毒的声音犹如附骨之疽,时隔多日,仍在她耳边清晰回荡。

但她并不觉得如何,甚至轻轻笑了起来:直到梦境碎裂,这所谓的神域圣女才发觉被骗,当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如今回想起来仍让她感到十分愉悦。

“你竟从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救你呢?就凭你,也想高高在上地施舍我?”她垫着帕子褪下手镯。“力量如果不能为我所用,还是毁去更安全一点。我可不是那片傻蚌,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淡翠飘花的玉镯被放进妆奁,与一串镂空卷草纹珠子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

叶冰裳对着镜子托腮凝思。

在她看来,天欢实在是蠢。不管之前和冥夜有什么情分,既然对方与蚌精相爱已成事实,就该闭上嘴认了,收拾好心态重头再来。

桑酒不过一介小妖,满脑子情情爱爱,根本不会与她相争;冥夜只知道打仗,对权力的兴趣也不大。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自己与这两人的关系,抓住仙域大权?

逞一时之气有什么用,平白把自己的命给玩没了,真是废物。

如果易地而处——

她忍不住想。如果易地而处,如果她能有执掌权力的机会,哪怕只是这人间一隅,哪怕代价是不能再与萧凛在一起。

叶冰裳微微蹙眉,端详着铜镜中的那张脸。于是镜中人也同样凝望着她。

她看到那双眼睛幽深而晦暗,不由悚然一惊。可很快,她又微微一笑,伸手抚上冰凉的镜面,纤白柔软的手指慢慢描摹过镜中熟悉的面容。

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爱萧凛。

这个念头初时让她颤栗,而后又教她释然。

是了,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她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

这没什么可羞耻,更没必要惭愧。没有什么人——比她自己——更值得她去爱。

灯花爆了一下。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破土而出。

予人生死的权力实在甘美,即使浅尝辄止,也让她深深迷醉。过去她从没想过这些,可是这浮生幻境,让她见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微笑着,把手从镜面上收回,转而抚上自己的眼睛、脸颊、嘴唇。白玉耳坠打在颈侧,冰冷地燃烧。

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孤独的夜里,她发现并欣然接纳了蓬勃生长的野心和欲望。她再不会觉得孤单寂寥,再不会卑微地患得患失。

她知道:她会爱自己,满足自己,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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