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不管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所有人都懵了:谁见过被指着鼻子骂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这个三殿下,该不会比死掉的陛下还要疯……吧?又或者,这是什么杀人前的预示?
但这次是他们想多了。澹台烬并没有说反话,他是真的很想笑。
言辞对他的伤害少得可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看着那几个别无手段,只能跳脚的人,就像看一出滑稽的傀儡戏。
“看得出来,几位对明朗殿下实在是情谊深厚,以至于听闻他的死讯后,神思昏聩,进退失度。”他单手撑着头,嘴上说得遗憾,表情可一点儿都不遗憾:“只可惜斯人已逝,任凭如何哀痛,他也不可能活过来坐这个位子了。不过孤倒是可以送诸位去相陪,也算是慰藉你们这一份悼念之情。”
咕咚。角落里好似有人晕了过去。
这话吓人,有种要大开杀戒的意味,再硬的脖子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现在的景国朝堂确实没有什么铁骨铮铮的好汉——真正的铁头娃已经在前两任帝王手里绝种了。
“我——你——”
站着的人抖着声音,可能是吓的,也可能是气的。
澹台烬瞥他一眼,“怎么,难道你们不愿意给明朗殿下守灵吗?”
他不称兄长,只唤“明朗殿下”。这四个字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一个甜腻恶毒的小钩子。
肃穆大殿带来的压抑加上摇晃烛焰投下的阴影,使得他看上去与城外完全不同了:彼时的他,冷淡中有几分近乎神性的悲悯;此时的他,只剩下凉薄、阴郁和危险。
殿中无人再说话。
澹台烬反而有些失望,略觉无聊地摆摆手:“那就先将这几位忠心耿耿的大人请下去吧。”
……
廿白羽兢兢业业地带着人将几位大臣“请”去了灵堂。眼神扫一扫,其中有一两个好似还松了口气:大概在庆幸真的是灵堂而不是地府。
不过,这地方说是灵堂,其实只是一破落偏殿。就像躺在棺椁里的残躯,说是澹台明朗,其实只是路边的无名孤鬼。毕竟真正的澹台明朗已经不太均匀地埋在了山里,想必少主没有耐心重新将他起出来。
但不管如何,将那几个人送到,分了一支小队看好他们,这件差事也就完成了。廿白羽着剩下的人回议政殿去,路上与一路宫女擦肩而过,这让他想起什么,经过女官聚集处时,有意识地往里看了看。
屋里,廿紫凝隔着窗户瞧见了弟弟,趁人不注意,回了一个笑容。不过等她再转过头,面对屋内众人时,立刻绷起脸,换上了公事公办的严肃神色。
“殿下既然将管事之责交予我,从今天起,你们总该知道要听谁的调令。若有那顾念旧主、心怀叵测的,趁早歇了那份心思!否则,便教你们尝尝我的手段——那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她的脸上扣着一个遮去大半面容的铁质面具,烛光映在上面也显得冰冷。被她扫视到的人无不从心底一个激灵,齐齐低下头去。
廿紫凝点点头,继续说:“若是想好了,就开始吧。我点到名字的人上前,将各自职务和目前情形与我说来。”
***
盛都,崇文馆。
一个挎着挎包的年轻道士自门口飞奔而入。周围的人早已见怪不怪,知晓他与六皇子关系密切,也无人拦他,任由他一溜烟跑到馆阁里去。
“小师侄!”庞宜之冲进熟悉的屋舍,此处空间很大,等闲之人也不敢过来打扰,因此眼下只有萧凛一人。
“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是快出什么事了!”
庞宜之扑到桌子前面,将手中纸条往前一递,“你绝对想不到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萧凛放下笔,将整理了大半的书籍挪到一旁,这才接过那张纸条。
“震惊吧?”庞宜之没错过他的表情变化,“这可是第一手消息,我敢保证现在没几个人知道,还是多亏了我交游广阔,在边境那边……”
萧凛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唠叨。
“父皇恐怕不会想听到这个消息。”
“你这话说得委婉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景国质子,昔日委以重任的微生兄又摆了他一道。现在这两个人反而凑到一起去了,还在景国‘君臣相得’起来,照我看,你父皇怕是要生一场大气。”庞宜之搔了搔下巴,“要不要想办法拦住这个消息?”
萧凛拿起笔,摩挲片刻后又放下。
“拦?只怕是拦不住。”说着,他转头望向窗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天快要黑了。”
……
天已经黑了。
作为景国历代帝王的起居之所,承明宫已是一片灯火辉煌。训练有素的宫人在女官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倒是与这座宫室游廊相连的兴庆殿并无多余人声,显得安静许多。
翩然一身红裙,轻快地绕过回廊走进殿内。
“微生舒!”她很是自来熟,找到人后,随手扯了个矮凳,一屁股坐到对面,把手里的一堆纸往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一拍。
微生舒抬起头,倒着辨认字迹。“地契?”
“是啊,小陛下让我整理的嘛。对了,白天你没去议政殿,都没瞧见热闹,我可在外面看了一整出好戏。那些反对的人现在全都去给死了的那个谁守灵了,哈哈!”
翩然的快乐很纯粹。看那些老古板倒霉让她心情大好。
说完这个,她把地契往前推了推,“哎,别说没照顾你,我可是先拿来给你挑了。你看你的宅子想选在哪儿?”
“他哪儿也不去。”冷不防一片阴影飘过来,伸手把所有地契都拿走,转头塞回她怀里,“去问别人吧。”
翩然小声啧啧:“你怎么跟蛇一样走路没声。”
但她也只说了这一句。聪明的狐狸才不会搅合别人的家事,诽谑过后,她抄起地契麻溜撤退。
等殿中只剩下两人,微生舒将手中的图册放在一边,道:“而今殿下富有四海,不至于吝啬到连个房子都不给吧?”
澹台烬扬眉反问:“难道你不打算和我住在一起吗?”
微生舒笑着看他。
与当初盛国初见相比,他变了很多。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又从没变过——不管教给他多少帝王心术、权谋算计,也无法改写他灵魂的底色。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澹台烬狐疑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没有。”微生舒笑眯眯地说,“只是越发觉得我家殿下丰神俊朗,器宇不凡。”
澹台烬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他觉得这氛围怪怪的——又或是他自己怪怪的。
但他还没忘了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住在一起?”
一个时辰后。
承明宫主殿的宫人将一切收拾停当,恭谨无声地退了下去。
白日里,管事姑姑便交代过她们,主殿晚间不必留人。虽然这与常例大相径庭,但她们已经习惯照吩咐办事,并没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有人想到,住在这座宫殿中的,并非只有年轻的主君一人。
“滴答、滴答”,水珠一点一点落在金丝嵌成云雷纹的青铜漏刻中,标着时辰的浮箭慢慢上移,摇摇晃晃来到亥正三刻。
微生舒轻轻将摆在床头的金鱼灯和兔子灯挪到旁边的矮柜上。察觉到光影晃动,琉璃球里的小鱼甩甩尾巴,一头扎进了水草里。
好在过了这许多时日,澹台烬基本不会再被他的一点动作吵醒。微生舒放心地躺下去,不忘伸手给他把被子拉高一些。
睡着的人拥着被子翻了个身,习惯成自然地滚进他怀里。微生舒一手将人揽住,帮他理了理散乱在枕上的长发,而后隔空熄了殿中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微生舒醒了过来。旧事沉梦,他竟又在迷离幻景中重温了幼时的刹那时光。过去与现实交错,让他也不免恍惚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点恍惚中,他发觉身边无人,远处的殿门却开了条缝。
……
澹台烬正在殿外。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他半夜醒来,突然就想到外面看一看。
承明宫主殿地势极高,他站在栏杆边,能看见大半宫阙。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在月下泛着清辉,高高低低,一路向远处排开。树木掩映间,轩廊连绵、楼阁相属,这就是他应该感到熟悉,实际却只觉陌生的景王宫。
“雕阑玉砌应犹在……”
无意识念了半句,但他并没有物是人非的悲伤。同样的月亮,同样的晚风,这方天地似乎和盛国也没什么不同。
身后的门扇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睡不着?”微生舒走到旁边,“想说说话吗?”
澹台烬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他方才什么都没想。
微生舒没有再问。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讲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年幼时,师姐曾教过我一个小法术。虽没什么大用处,却正合用在此时。”
“什么法术?”澹台烬立刻将那些不知所谓的心绪扔到了一边。
微生舒倚着栏杆,神情难得多了几分少年的灵动狡黠。“手给我。”
澹台烬不疑有他,伸出手去。
以往微生舒便经常这样在手上画符给他看,反正他看一遍就能记个七七八八,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寻纸笔。
可这一次,微生舒并没有在他手上画符,而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在空中虚虚勾勒。
淡淡的黑雾融进夜色,金焰与清气交融,像星辰闪烁的银河:不知是这法术对力量来源没什么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截然不同的灵力与魔气竟毫无阻碍地融合在了一起。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冥冥之中,澹台烬发觉有什么东西与自己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关联。顺着这点联系,他下意识屈指一勾。
遥远高旷的夜幕之上,清冷皎洁的弯月旁边,一朵云彩晃晃悠悠飘了下来,胖墩墩地停在他眼前。
澹台烬:“……别告诉我这是你讲的故事里面的筋斗云。”
“当然不是。筋斗云是用的,这是吃的。”
说罢,微生舒取了一根小棍儿——看着像一枚玉制的算筹——顺着云彩的边缘转着圈搅了搅。丝丝缕缕的白气服帖缠绕,如同绕了一捧雾气,却又比雾气更加凝实。
“给。”
澹台烬接过来,抿了一口。
冰冰凉,甜滋滋,像是琉璃盏里的小甜水儿,又像沾着水汽的柔软月光。
他不自觉笑了笑,安安静静地把手中这一小团云彩吃掉了。
“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嗯。”
说来奇怪,他自认追求力量,术法于他不过工具。可面对这样一个哄小孩儿的法术,他竟第一次生出了类似“喜爱”的情感。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两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远远的城中飘来打更的声音。
宫城里自然也有人巡逻,廿白羽新官上任,但好似已经与近卫磨合得不错。
“后宫诸事暂且交给廿紫凝,至于禁军……我想将谢叙安插进去。日前与他说起,他也答应了。”
微生舒没有意见。“既然归你管辖,自然受你调派。淄川军和夏川军不能停留太久,你身边总得有些自己的人手。”
“今日朝上,倒过来的墙头草比我们预料的更多。看来武力震慑还是有些用处。”
“北地苦寒,民风彪悍。多垂髫贵姓,少百岁世家,这一点与盛国不同。没有世代盘踞的根系,确实少些底蕴,但也少了掣肘。至少目前的朝堂上,绝非铁板一块。”
“是啊。有号召力的,无非那三五个人。能说动陈元和,郑德茂还算有些本事。”
微生舒想到了另一个方面。
“都城之内,倒也罢了,起不了多大风浪。只是等你正式登基,盛国一定会有所反应。”
“我也这么觉得。”
对盛王,澹台烬可太熟悉了。说来也是讽刺,他对盛王的了解,远胜对景王澹台无极。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想让我这样的人与他平起平坐。多半会认为我在盛国为质多年,于景地毫无根基,趁此时机出兵,能打景国一个措手不及。”
“盛军实力占优,但能称良将者,不过一二。如果他想开战大捷,首选还是叶家。”
“他忌惮叶啸,不会再放他出京。不过考虑到他求胜心切,此事又另当别论。——反正左不过是他和叶清宇,打谁都一样。”
微生舒思忖片刻,说:“若真到那时,我倒想去看看。”
“叶啸和叶清宇有什么好看的。”澹台烬一语点破,“我看你是想借机拿下叶家。”
微生舒点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算叶氏坚持不为我们做事,此消彼长之下,对盛国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两人说得兴起,干脆回到殿中,对着地图细细推演可能的行军路线。
“夏邑……夏川。”澹台烬在两地之间划了一条线。“这中间没什么山川阻碍,适宜大队行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片刻,忽然道:“你说,曾经的夏朝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口中的夏朝,便是景盛两国的祖先,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王朝。后来,王朝式微,内斗分裂,才有了北景南盛,二分天下的局面。
微生舒也看向地图。上面标注的疆界依稀还残留着旧时的轮廓。
“当年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占据国都夏邑,自立一国;姒姓王族分封景地的旁支则南取王畿之地,使其成为今日景国的夏川。可见王朝兴衰,总有定数。”
“天命?”
“不,是人心。”
“我觉得你越发不像命运道修士了。”
“是吗?可是我想,举凡命运,大致也是由人书写的吧。”
……
几日后,景都。
君臣之间三辞三让的流程终于走完,除却少数人心有不甘,其他人大都松了一口气。礼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登基大典,乱了许久的民间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这日天气晴好,议政殿东暖阁中,澹台烬随手翻着呈上来的典礼流程,闲谈道:“陈元和想退下去。约莫就在办完大典之后。”
“应该是想给后辈让路。”
否则,作为三朝元老,他身居高位,家族中的子弟便爬不上去。这也是官场上一些不可言说的规则。
“他退下去之后,空出来的尚书之位——”
微生舒见他瞧自己,摆手道:“我资历不足。你还是从几个侍郎里面选吧。”
“报——”
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呼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一人手持奏报疾步而入,进门后便瑟瑟跪伏于地,“陛下,边关急报,盛国大军压境,己逼近夏川东云郡!”
分坐长榻两侧的二人对视一眼,早有默契。
“果然来了。”
“倒是与我们所想一般无二。”
“那就按之前说的安排。”
“如此甚好,还要劳烦陛下想个职务,把我加进去。”
……
崇宁四年二月,盛国举兵犯边。
淄夏二川兵马受命集结,赶赴边关。
出征前夜,承明宫。
已是禁军十一位副统领之一的谢叙走进殿内,接受交给他的秘密任务:率部下暗中潜入盛都,一旦微生舒策反成功,就着手把叶府上下偷渡出来。
“对了,在盛都留几个人。”末了,微生舒又叮嘱一句,“如果叶二小姐回去,一定要赶在盛王发现之前把她带回来。”
免得她被暴怒的盛王拿去顶缸。
澹台烬神情微妙,语气别扭:“关心她做什么。”
微生舒故意逗他,“这么说,我们的陛下是不关心咯?”
澹台烬哼了一声,“她那么鬼头鬼脑,狗狗祟祟,见势不妙自然就会跑了。”
说罢他又皱眉,“已经这么久了,她们还没从荒渊回来吗?”
微生舒想了想,笑着说,“越接近本源,时空越混乱,与外界别有不同。或许这会儿,她们还没出荒渊呢。”
***
荒渊底部,神明陨落的金雨纷纷扬扬。
明亮的辉光温柔抚过这一方小空间的每个角落,欢欣着时间与空间的法则。
黎苏苏心怀怅然,默默将灭魂珠泪收进重羽。回头去寻那小姑娘时,牧越瑶已经将孩子背了起来,过来问她:“准备好了吗?先生要带我们出去啦。”
“哦,好!”黎苏苏点了点头,背上其他杂物,刚想问怎么个带法,就见李红尘拔出了刀。
……等等,拔出了刀?
心中刚生出不妙预感,一股强悍无匹的灵力便已兜头将她裹住。刹那间,空间破碎哀鸣,光影琉璃冰裂,所有的一切扭曲拼接成无法言喻的幻象,在眼前交错着绽放华彩。最后,在无形的挤压与碰撞中,她身不由己地被卷上了天。
……
扑通扑通。
极北的雪山上,突兀掉下几个人。
作为超速位移、硬核破界的始作俑者,李道长落地平稳,气息分毫不乱。剩下几人就没这样的好运气,全都歪歪斜斜摔在了雪地里。
黎苏苏躺着冷静了一会儿:她很怕现在站起来会吐一地。这种离开方式实在是过于离谱,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牧瑶瑶的大翅膀。
不过,有一说一,离开荒渊之后,她的身体连带精神都松快了很多,再也没有那种被桎梏着的压抑感,就连脸颊旁边的冰雪都显得清清凉凉、可亲可爱。
正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心口微微发热。
那是她收纳重羽的位置,但重羽不会发热。那就只能——灭魂珠泪!
黎苏苏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沉下心神观瞧。
氤氲着灵雾的小空间里,灭魂珠泪正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在它旁边,静静漂浮着两枚已经成形的神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