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他看着那层被玄冰针侵蚀的灰翳飞速褪色,它先是变成一种很浅的琥珀色,几息之后就变回了与常人无异的黑色。
他不禁伸过手去晃了晃。
微生舒笑道,“没关系。我看得见。”
停顿片刻,他简单说明几句:“神明以身为天地,亦以天地为其身。修为越高,对外物的依仗就越小。虽然我还达不到神明的境界,但也足够同化玄冰针。”
澹台烬将最后的几颗火星踢灭。
“听起来还不错。”两人一道往外走去时,他这么说。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景国,得到那个最高的位置。可仔细想想,凡间的帝王未必就是终点——他追求强大的力量,他绝不会满足于以凡人的身份终老。
微生舒却忽而沉默。待他们走回枯井的正下方,他才说:“可有时,失未必得,得却一定有失。”
澹台烬回头看他。
这一看,他几乎愣住:第一次。他第一次微生舒的脸上读到了“伤感”和“痛苦”。
为什么?
自己“读”错了吗?
紧接着,毫无预兆也毫无来由,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对自己而言,微生舒的出现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可对微生舒而言,他的存在岂非亦是如此?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线,在某一点上突然相遇。他们共享现在和未来,唯独无法共享过去。
微生舒的过去,会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造就他的包容和尖锐、悲悯和淡漠?
他前所未有地对一个人的过去产生好奇,与好奇同时出现的,是心口难以言说的滞闷,就好似被他读到的那些伤感痛苦,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爬到他的身上,沉沉压住他的胸腔。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它让他觉得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又多了一点,莫可名状的虚无则又消退一些。
“微生舒。”他不再继续往前走,转身面对面道:“我曾听别人说,爱是相互的。那么,承诺也该是相互的吧。”
微生舒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对一切都抱有戒心。但从今往后,我不会有意欺瞒你。我能否用这个换取你的承诺?”
微生舒愣了一下。
澹台烬不自觉地皱眉:他能“看到”那些属于伤感的色彩更重了。
只是不等他再问,微生舒已抬手擦过他的眼角。
“为什么哭?”
这次愣住的变成了他自己。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落泪——奇怪,他生来无梦也无泪。他从不会哭。
可指尖上那一点水迹,总不会是突然落下的雨。
鬼使神差地,他抓住眼前的手,舔去了那一点水渍。
微微的咸。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没有更多的液体,刚才的一切简直像是幻觉。
微生舒:“……”
他整个人一窒。
越是这种一派天然的举动越能给人以强烈的诱惑——他对自己的定位可从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
然而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仅仅轻柔而眷恋地抚摸了一下青年的侧颈。
“……可以。”他说。“只要你问,我不会骗你。”
澹台烬放弃了对那滴眼泪的探究,想了想,道:“刚才你说,你不想再往上走了。为什么?”
“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微生舒问,“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成神的机会,需要以遗忘一切为代价,你会答应吗?”
澹台烬想了一小会儿。
只是一小会儿——他很快摇头否定。
“也许几年之前的我会答应——”
那时他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只要能活着,他可以舍弃所有。最可笑的是,彼时的他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只是生命的本能驱使他如此。
“但现在不会了。”
微生舒凝目注视着他,“我也一样。我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轻抚眼前人柔顺垂落的长发,声音有些低哑,“……我有放不下的人。”
枯井之下,天地一隅。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任由上方投落的天光给这处角落覆上暧昧朦胧的色调。
直到——
“啊!……救命啊!”
模糊传来的尖叫打破了逐渐粘稠的氛围。大概终于有勇士走进这座宅院,发现了散落一地的尸骨。
微生舒平缓了一下呼吸,摇头笑道,“忘记把那些尸骨收敛好了。听起来那人被吓得不轻。”
“死人有什么好怕?我看他是少见多怪。”
不管怎么说,两人没有在井下多留,很快回到了地面上。好在那个发出惊叫的人已经吓跑了,不然他看到被尸骸包围的枯井中突然冒出人来,可能会直接被吓晕过去。
……
枯井不复夜色下的阴森,周围却依然弥漫着树木燃烧后的焦糊味。
虽然敢进来探索的“勇士”已经被吓退,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外人打扰,可新的问题出现了:
常言隔行如隔山,庭院里有且仅有的两个活人都不曾修习过鬼道。那么,他们该如何从这一地骨头里准确地分辨出小悠的尸骨?
“我去把那个小丫头找来?不是有那种……关于血缘的法术?”澹台烬给出建议。
“有倒是有,但我只看师兄用过。”微生舒难得迟疑,“现学还来得及吗?”
“我想,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一个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两人转头看去,却是一个身着霜色长衫的青年,相貌还有点眼熟。
微生舒了然一笑,“郑公子去而复返,想来是之前的疑惑已经找到答案了。”
不错,来人正是郑德茂。
他换回了儒生的装束,用一把竹伞挡去阳光。苍白清秀的眉目间刻印着伤痛带来的憔悴,却没有了刚苏醒时的迷茫,就如枯死的树梢上,颤巍巍发出了一点绿芽。
他撑着伞走过来,道一声“惭愧”,而后问:“不知两位要找的那位姑娘,是何时去世的?”
“大约两个月前。”
郑德茂点点头,走近枯井,抬手虚抚。
阴冷的鬼气在骨骸上游荡几圈,卷出了半副骨架和一堆碎骨。
小悠早已遭遇不幸,虽令人叹惋,却也算预料之中。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灵魂竟还没有完全消散——
灰白的骸骨落地的同时,一点点微弱的荧光从里面浮起,聚拢成指节大小的一团。仿佛受到鬼气的吸引,它慢悠悠飘到了竹伞下,看起来有些疲倦地落在撑伞的手上。
“……我好像有些印象。”郑德茂看着那个小光团,思索道:“有一个小孩子曾经来小庙祈求,希望她的姐姐能够平安无事。”
谁能说清玄奥莫测的因果?怨气引诱小玲进入破庙,好汲取她的生命力壮大自身;小玲则在破败的神像前许下心愿,这一分纯洁的“念”,终是让地下祠堂庇佑了小悠的残魂。
微生舒挖出一旁没有被完全焚毁的一截树根,将那一点残魂容纳进去。桃木辟邪,但吸食了血气的树妖又有不同,反而可以作为养魂的容器。
他拿出那枚小小的鹅卵石,认真询问身边人的意见:“我可以把这颗石头送给小玲吗?”
“既然已经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你愿意给谁都行。”澹台烬并不计较这个,他更想知道这颗石头能有什么用。“你是想用它来——”
“神力可以滋养魂魄。或许,她们会有再次相见的一天。”
微生舒摊开手,容纳残魂的桃木被雕刻成一枚铃铛,轻轻一晃,小石头在里面当啷当啷地滚动,声音很小,并不清脆。
但等他停下手,小石头却自己动了起来,发出三声清亮的鸣响,宛如少女的轻语和笑靥。
微生舒用一个口袋收起了散落的骨头,将铃铛系在上面。树根还剩下一截,他随手雕出了一个人形。
“先生不必费心,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既然选择继续走下去,何不让自己活得好一些?”微生舒说罢,又道,“阿烬,来。”
澹台烬挑眉反问:“我?”
微生舒点头。
澹台烬:“……”
他理直气壮地坦言:“我不会这个。”
他学的都是怎么杀人,从没学怎么救人——遑论是鬼。
微生舒牵过他的手,在上面画了一遍符文。
“这种程度的符箓,你看一遍应该就能记住。试试看?”
事实证明,并非是微生舒因爱而生偏私。即使灵根缺失、经脉羸弱,澹台烬于修行一途仍然可以称得上天资绝伦。
他甚至不需要多做回想,直接在桃木上方勾勒出了一模一样的纹路。
黯金魔气涌动,符文如密网落覆盖在人像之上,刹那间,桃木崩解开来,化作一股纯粹的力量涌入撑着伞的青年心口。
郑德茂怔怔抚上前胸。阳光下,他的肤色依旧苍白,身体却多了几分凝实。
黑雾已经浮动着消散了,他确信自己曾看到其中一闪而逝的金芒,就像深渊中盛开的花。
他合拢竹伞,俯身行礼,道:“多谢殿下,多谢先生。”
三殿下与殿下,仅只一字之差,可其中的微妙区别,只有在场的人能心领神会。
没有再多做停留,消除其中的隐患后,三人便离开了这处失去主人的员外府。
在他们身后,残破的宅院静静伫立在阳光下。它不会被永远废弃,因为人总是善于掩埋和遗忘。
……
他们离开得并不久,小山村里,一切和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郑德茂在村口等候,微生舒和澹台烬却也没有再和小玲一家见面。他们隐去身形,将桃木铃铛、收敛尸骨的口袋并一封书信放在了院子里——顺便在鸡窝里留下一袋铜钱。
镇上的树妖已经除去,地下祠堂的怨气也已经得到安抚。想来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人们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
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出了村口,预备往北去。
刚走出不到半里地,身后突然传来小孩子稚嫩的呼唤:“先生!先生!”
原来是小玲一路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那个装铜钱的袋子。
她跑到近前,用完全让人来不及阻拦的速度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好几个头,然后才吸着鼻涕爬起,“谢谢两位先生帮我找回了姐姐,爷奶说了,不能再收你们的钱,应该是我们给你们钱才对。”
她递上那个鼓鼓的钱袋,又小心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看大小,大约是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散碎银钱。
微生舒没有接。
“留着吧,你们以后还要生活。”
他的语气很温和,却莫名教人无法反驳。
小玲愣愣放下手,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些勇气,她问:“先生,我能和你们学除妖的本领吗?”
微生舒蹲下丨身与她平视,“为什么想学这个?”
“我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小玲紧紧握着拳,一双眼睛在悲伤中更加明亮。“我不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别人保护。”
微生舒却问:“那么,你可放得下你的家人?”
看着小孩儿呆住,他继续说:“世人皆羡登仙途,然而人生百年,草木一秋,你想要得到力量,就必然要有所舍弃——你是否能够放下你的家人?”
小玲犹豫良久,沉默地摇了摇头。
微生舒点了点她的眉心。
“你看,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世上少有两全,顺应本心就好。修行重在修心,不管你以后走多远,莫要忘了来时的路。”
小玲若有所悟。等她再一抬头,眼前却已不见了几人的身影。
“叮铃、叮铃”,铃铛传来清脆的响声。小玲收回远眺的目光,终于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容。
“走吧,姐姐,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