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巨大尖利的哀嚎回荡在树妖自己设下的结界之中,震得人恶心作呕。无数枝条疯狂挥舞,将房屋砸倒,在地上抽打出深深的沟壑。
但这已经是垂死的挣扎,黑色的火焰很快焚烧了它的枝干。它的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结界破碎了,哀嚎也消失不见,只剩下被焚烧的大树——现在它看上去真的只是一颗树了。
澹台烬离开了火焰包裹的范围,毫发无伤。
背后偷袭的枝条没有出现,可他并不认为树妖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失智,放过这样一个明晃晃的疏漏。
那么只可能是——
他转过身去。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鬼新娘飘在不远处,它挡下了树妖的攻击——她的胸口被数根树枝穿透,鬼气正从创口中疯狂流泻。
澹台烬往前走了一步。
现在不做点什么是不合理的,他想。
但他需要——他能够做什么呢?
没等他想出答案,就在这一刹那,出乎所有存在的预料,一件堪称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
看不见的妖气、魔气与鬼气发生了碰撞,空气中荡起无形的涟漪。
澹台烬抬手按住左眼,它正在微微发热——他的右眼依旧能看到院落中的凌乱景象,原本漆黑一片的左眼却恍惚映出了一片星空:它一瞬巨大,一瞬渺小;一瞬死寂,一瞬流动——
没等他反应过来,幻象完全消散,比它出现时更快更无稽。他找不到它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是他眼花了吗?
抑或是树妖残存的诡异手段?
火焰已经蔓延到院落各处,将所有细小的枝条都焚烧掉,穿透鬼新娘的那几根树枝也不例外。它们被烧成飞灰的同时,穿着红嫁衣的新娘随之消失不见。但它不是“消散”,而是“下坠”——不知为何,它整个儿没进了土里。
澹台烬凝视片刻,左眼依旧冰凉,毫无生机。
他动了动手指,忽而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一个不知名的东西。
他将手摊开,低头看去。手心里躺着的是一颗圆滚滚的石头,像普通的鹅卵石,但很光滑,微微润泽,像一颗小小的心。
……
失去了妖力的树妖并不耐烧;当然,也可能是以魔气催动的火焰炽烈非常。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焦黑的树倒了下去。树根成了一碰就碎的脆壳,露出下面的累累白骨。这些都是被树妖劫掠来的女子,有些骨殖上还挂着新鲜的血丝,有些颜色都变得灰白暗沉,但无一例外,所有的骨头都以树干为中心向内聚拢,那里应该就是树妖最初扎根的地方。
令人意外的是,那里并不是肥壤沃土,而是……
一口井。
澹台烬踩着一地骨头走到井边,低头去看那黑黝黝的洞。
井。
他侧头看了一眼鬼新娘消失的位置,心中有了些别样的思量:
或许,鬼新娘当初说的既不是“京”,也不是“清”。而是……井?
……
微生舒到时,澹台烬还在看那口井。
空气中满是焚烧后的焦燎味,微生舒避过地上的碎骨走过去,也往井里看了看。
井是枯井,井栏已经塌陷,树根盘踞其上,一同被烧成黑灰。
他什么都没问。
眼前一地狼藉的院落和焦黑的枝干,已经足够勾勒出事情的原貌。
他只说:“下去看看?”
澹台烬看看他,又看看井,点点头。
他从来不爱管别人的事,可他更不喜欢有头无尾。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下井看看结局。
这时庭院里没有其他人。夜里的种种诡异,随着太阳的升起,也都像露水一样消失了。
两个人没有做什么准备,直接下到井底。
井底已经干涸许久,说不定它从来没被当成水井使用过。角落处长了一棵不大不小的树,周围簇拥着一丛丛野草。只是现在它们都枯死了,焦黑和枯黄交杂在一起,遮掩着一条往深处去的小路。
小路尽头,是一处人为开凿出的空间,方方正正,晦暗不明,阴冷异常。
微生舒点燃路两旁的烛台。火苗幽幽地亮起来,不明亮,勉强能照出周遭的摆设。
他们看到了铜鼎、供桌、香炉,还有一层一层向上垒起,数不清有多少的——牌位。
这里竟是一座地下祠堂。
一个影子站在其中一张牌位前,烛火照亮那殷红如血的衣裙。头冠上的金色流苏垂在脸颊一侧,她闭着眼睛,不言不动,身体接近透明。
——是鬼新娘。只是现在的她更似一缕失去神智的游魂。
“这是什么?”澹台烬拿起一个牌位看了看。
牌位正面写着一个名字和生辰八字,背面贴着一张黄符。
“冥婚。”
微生舒也看到了那张符纸,上面的咒文并非祝祷,而是镇压。
“以符控魂,可见心中有鬼。”
澹台烬将符纸揭了下来,随手一团。
“不是树妖,应当也不是王家。”他把牌位放回桌子上,“那么,是张家?”
微生舒屈指敲了敲铜鼎,“或许。”
虽然是不确定的答案,但已有九成可能:那个被灭门的张姓富商,做的便是冥婚生意。他们建起地下祠堂,以此镇压新娘的怨气,同时封其天魂,让她们意识混沌,无法转世,直到魂魄消磨,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这种事他见过太多,连叹息的力气也已经失去。他早知道,人心的鬼尤胜幽冥之鬼。
澹台烬却问:“冥婚——真的有用吗?”
微生舒摇摇头。
他看向那层层叠叠的牌位,道:“人要多么傲慢和愚蠢,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另一个物种会遵从他们的规则。”
“你说‘另一个物种’。”
澹台烬指出这句话中的一个奇怪词语。
他已经完全不关心那些牌位和冥婚新娘了:他不会同情和怜悯弱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感到愤慨。对他来说,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深究原因没有意义。
好在微生舒也不是随时随地准备教化天下的圣人。就算要“教”……他也更喜欢因材施教。
“人与鬼,不是进化或退化的关系,而是……异变。”他这样回答。停顿片刻后,又问:“你知道‘生死之间’吗?”
“我读到过。书上对它的描述像一个巨大的磨盘。”
“对,就是‘磨盘’。活着的‘灵’死去后进入其中,直到意识完全消磨,才会被打散成无数微尘,开启下一段旅程。人们常说的鬼,就是生死之间游荡的仍有意识的灵。它们早已超脱人世的规则,自成一方世界,怎么可能再被人间的婚约束缚。”
“所有的人——”
澹台烬说到一半,谨慎地修改了措辞:“所有活着的东西,都会进入生死之间?”
“不。”微生舒想了想,说:“生前越是弱小,越容易在生死之间停留。”
他举了个例子,“类似水和沙尘——修士借天地灵气修炼,神明以山川为其化身,所以他们死去,往往神魂泯灭,归于天地,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反倒是弱小的灵魂,它们与天地自然的关系并不密切,相当于水中的沙砾,沧波退去,反倒可以停驻——这大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平衡。”
澹台烬没有再问。
他看着微生舒将高处的牌位卷落下来,堆在一处,像点火之前架起的木柴。
等等。
——点火?
“你要烧了这里?”
“我知道世间还有许多这样的事情,也知道人性的恶毒与贪婪不可断绝。”微生舒抬手劈碎供桌,将碎片同样堆叠在一处,“但既然事情发生在眼前,做一点什么,大抵好过什么都不做。”
他回身笑道,“就算是杯水车薪,到底也还有一杯水呢。”
澹台烬也笑了一下。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他走过去,拿起鬼新娘面前的牌位,那上面写着四个字,“郑氏庄贞”。他再看一眼旁边无知无觉的鬼魂,将手中的牌位也放进了那堆等待点燃的“木材”之中。
很快,火燃起来了。
一开始只是木头焚烧的声响,渐渐地,其中多了些其他的动静,说不清道不明:像是絮语,像是嘶喊;夹杂痛苦,夹杂欣悦。
巨大的火堆旁,两个人静静地看着。
火非凡火,不必担忧窒息的风险,自然也不会中途熄灭。
他们看着烟雾一团团腾起来,又分成一缕一缕散去。阴冷的感觉逐渐消退,或许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只是他们看不见。
这时,一片阴影缓缓飘过。
鬼新娘不知何时竟恢复了些许神智,似乎祠堂的焚毁对她也有所裨益。
微生舒问:“郑庄贞?”
鬼新娘没有回应。
她飘在那里,一双被血浸染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燃烧的火焰。
“不。他不是郑庄贞。”澹台烬突然说。
他扯动一下嘴角,转身面向鬼新娘,平稳而笃定道:“——你是郑德茂。”
鬼新娘猛地扬起头,那张已经失去情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
“你——”他说。声音十分嘶哑,却依稀能分辨出清朗的底色。“你怎——”
“我见过你。”澹台烬打断了他的话,把一旁垂落的写着经文的布幔也扯了下来扔进火堆。“二十多年前,景国的琼林宴上,我听见别人叫你‘德茂’——你是天佑四年的状元,郑德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