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瞧瞧不远处的大锅:黑色的液体依旧懒懒地吐着泡泡,在阳光下反射着水银一样的光彩。
一旁,牧越瑶还维持着将人捞出来的姿势,抓着小伙伴的衣袖没松手。
她心虚极了:谁能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寸?还好她烧的不是热水……
“你没事吧?”她紧张地问,“抱歉,我不该把擀面杖到处乱扔。”
黎苏苏却已经没在意锅和擀面杖。
她怔怔地问:“那是……那是照顾澹台烬的那位嬷嬷的记忆吗?”
“呃,可以算是吧。不过比较零碎,也没什么前因后果……”
“……所以那些事情,是的确发生过。”
这个牧越瑶没法否定。
“嗯。”
黎苏苏垂下头。
记忆碎片中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在此之前,她并不能真正理解冷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并不能真正体会一个被冷落厌弃的质子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小魔神,似乎也很可怜……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黎苏苏立时浑身一震。
她下意识在心里唾弃自己:同情谁不好,你竟然去对天生的魔种产生怜悯之心?你忘记他造成过多少杀戮,忘记他手中的累累血债了吗?你怎么能够对得起那些死在魔神手中的仙门同道?
可微生舒的话再次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
黎苏苏默然盯住自己的裙角。
她对澹台烬,是不教而诛吗?
世人对魔神,是不戒视成吗?
然而恶果已经种下,罪业已经酿成,她来同情罪恶的源头,又有谁来同情五百年后殒身的无辜生灵?
还是说,如果她能够改变——如果她能够做出一些改变,未来的一切就不会再发生?
她敢去赌吗?站在至亲至爱的鲜血上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苏苏——苏苏?”
连声的呼唤将黎苏苏从沉思中惊醒。
“怎么了?”
“你看起来很低落。”牧越瑶实事求是地说。
黎苏苏勉强笑了笑。
“没事。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
“哦,好啊。”本着不干涉别人的原则,牧越瑶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没多问,“那你路上小心,以后有机会我再去找你玩。”
黎苏苏答应下来,道别后转身往回走。她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梳理心中的一团乱麻。
只是临出院门,她又忽然停住,背对着院中,轻声道:“越瑶,如果有一个人,杀死了你的亲人朋友,毁灭了你所爱的一切……当你再见到还是一个小孩子的他,你会为他的悲惨过往而感到同情吗?你会——杀死尚且懵懂不知事的他吗?”
牧越瑶刚刚弯腰捡起那根惹祸的擀面杖,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黎苏苏自嘲一笑。
“正常的人,都会这样想吧。果然,同情魔头这种念头,真的很糟糕啊。”
会产生这种念头的自己,也一样很糟糕吧。
然而这一次,站在锅边的小姑娘却摇了摇头。
“不会啊,为什么会糟糕?”她神情自然地甩了甩手里的擀面杖,“究竟要报复还是要原谅,都是个人的选择。我只是说了我的想法,却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想法——在这件事上,本就没有对错可言。”
“没有对错……吗?”
黎苏苏转身看向她,“可是,人又怎么能够忘记仇恨,反而去怜悯祸首罪魁呢?”
牧越瑶顺手将擀面杖掖进储物袋里。她看出小伙伴是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于是也认真回答:
“在我看来,人是天地间最复杂的生物。他们的身上既有兽性,又有神性,而这两者混杂成卑鄙又正直,肮脏又高洁的人性……先生曾经对我说,所谓神爱世间,此爱非凡人之爱;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人、仙、魔,在神眼中并无区别,创造、毁灭、轮回,在自然规则面前也无不同。所以你大可不必因为怜悯魔头而觉得惭愧,我觉得,这恰恰是神性的体现。”
“人生来就有神性,只是有人蒙昧,而有人清明。到底是无悲无喜、化生万物好,还是喜怒哀乐、烟火人间好?——我选择后者,但并不否定前者。只是我自己做不到而已。”
***
将军府的马车从国师府后门离开,平稳地驶过长街。
春桃忙着将手炉递上,“小姐,您怎么了?从出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黎苏苏摇摇头,实则还在想着牧越瑶最后的话。
神性吗?
这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她哪里有什么神性啊。
但不得不说,自回到过去以来无时无刻不压在心上的重担确实被挪开了一点点。
她端详着洒在手背上的阳光,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暖暖的温度。
“大家慢一些,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
有点儿熟悉的声音就在这时穿过了街上的嘈杂飘进耳中。
嘉卉?
黎苏苏好奇地从半开的车窗往外瞥,竟意外地看到了叶冰裳。对方没穿日常在王府里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更简洁利落的朴素衫裙,正拿着木舀子往面前的一个个碗里盛粥。嘉卉则站在一旁帮忙递东西。
“春桃,那是在做什么?”
春桃往外看了看,说:“听说施越二州遭了雪灾,这几日,大小姐带人在外面施粥呢。”
黎苏苏看看那黑压压一片的人头,“还真是辛苦啊。”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身边的小丫头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怎么了?”
春桃讪讪解释,“小姐,要是换做以前,您一定不会这么说……”
黎苏苏已经能想到原版叶夕雾会说什么了。
“让我猜猜,要是之前,我一定会说这是‘装模作样、邀买人心’,对不对?”
春桃一笑,没好意思说过去的您讲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只会骂大小姐假装清高、假装善良。
黎苏苏浅浅一叹。
她看着那简陋的粥棚,却又好似透过它看向更远的地方。
“为善论迹不论心。就算是装的,可也切切实实帮到了别人;如果能装一辈子,岂不已经比只说不做的人好多了?”
春桃听得半懂不懂,懵懵然问:“那小姐您要过去看看吗?”
黎苏苏有些迟疑。还没决定,却先看到了几个眼熟的卫士,再往前一瞧:好嘛,王爷姐夫已经站在美人姐姐身边了。
“不去不去,”她赶忙说,并催促车夫快走,“打扰有情人是会被驴踢的!”
车夫不敢违抗二小姐的指令,赶紧一抖手中的缰绳。
在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轱辘声里,黎苏苏倚着车壁闭上眼睛。
她依然笃定小魔神在微生舒面前的乖巧听话都是伪装。但如果小魔神能装一辈子,有微生舒作为一束光,他是否就不会再堕入魔道?
但她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你这是软弱逃避。她对自己说。
这本就是你的责任,如果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岂不是将阻止魔神降世之责也强加给对方?魔神有多么危险,你再了解不过,这与嫁祸于人何异?
所以,这件事只能她来做。微生舒想留在小魔神身边,抑或以后想要离开,都是他的自由,她不能用救世的理由去绑架他。
还是趁小魔神比较安分的这段时间,找机会去荒渊,寻得抽出邪骨的办法吧。
黎苏苏简单打定主意,睁开眼睛吩咐春桃:“等会儿回去,你把我不穿的衣服整理整理,分发给那些流民——”
“小姐,奴婢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是府中女眷的衣物,一般是不能随意送给外人的。”春桃委婉劝谏,“再说,您的衣服都有制式,寻常百姓也不能穿啊。”
黎苏苏对这些事还真不了解,于是虚心听取并提出改进意见:“那要不送点钱给各处粥棚?施粥应该也需要钱……吧?”
春桃点点头,又老实道:“不过您之前的月例几乎都给六殿下买礼物了。”——虽然六殿下基本就没收过。
“倒是这个月攒下了一些。”
黎苏苏:叶夕雾你这个败家玩意!
“……咳,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回去你把账本拿来我看看。”
春桃刚要答应,就被自家小姐抬手拍了肩膀。
“哎哎哎,你瞧!”黎苏苏直接趴在了车窗缝上,“你看那个人,我怎么瞧着像是叶清宇?”
太神奇了吧!古板严肃的叶二弟竟然会和姑娘逛街!那姑娘身上披的还是他的大氅!
黎苏苏内心八卦半晌,又不禁皱眉:好像哪里有点问题……那个背影窈窕美丽的女子,为什么会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
翌日。
“什么啊,明明是他提议出来逛街的——”
说话的是牧越瑶。被说的自然是微生舒。
作为“买年货活动”的倡议者,他却在早上被盛王请进宫谈玄论道去了,直接放了两个人鸽子。
“毕竟是盛王的邀请,他不好推脱。”
对特定的人,澹台烬可以说十分善解人意。
“我想出去走走,你呢?”
“那我也去。”牧越瑶飞速下定决心,又伸手掏出两个钱袋,“见面分一半,给。这还是上次我从他手里敲来的——不用给他省钱,他们家可有钱了。”
澹台烬并不太缺钱,因为微生舒十分热衷于用各种东西把他住的地方填满,其中就包括各种各样的金银锞子。
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接受别人的好意更有利于拉近关系。
他伸手接过钱袋,并对牧越瑶话里的某个词语表示出了一定兴趣:“——他们家?”
“我没去过,也只是听说。”牧越瑶抬手比划,“你听说过荒渊吗?就在荒渊那边,有一片很大的雪山,雪山这边是绿洲,沿着绿洲往那边走,再拐到这边——就是微生舒的家啦。”
澹台烬被这一连串的“这边那边”绕了个云山雾罩,牧越瑶却已经撒欢跑向了不远处卖梨膏糖的小摊,“老板,我要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一对年轻男女从街那边走过来,说着话走过。
“……姑娘,昨天采买了半日,再加上今天这些,应该差不多能把家兄欠的帐还清了吧。”
“帐是差不多了,但你不得给我些利息吗?让我想想……”
澹台烬抛了抛手里的锦缎小钱袋。
——狐妖?
牧越瑶拎着梨膏糖回来。她也看到了那两个人,只是她的关注点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好像是叶家的小将军耶。”
话刚说完,她的耳朵微微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很远的地方多了几道隐蔽的呼吸声与兵刃的摩擦声。
刺客?
她转头看看身边一无所知的小质子,心想:不行,我要保护好他,否则回去没法和微生舒交代。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以为的“一无所知的小质子”全是假象:澹台烬今天出来,本就是在钓那些刺客。
他会用他们作鱼饵,钩出已经潜藏进盛都,他久未谋面的……故人。
于是下一刻,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同时开口:
“你要不要……”
“你去不去……”
“你先说。”
“不不不,还是你先说吧。”
澹台烬便指了指街对面的小巷,“那边有卖栗子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要的要的。”牧越瑶连连点头,抬手指向另一边,“那里有杂耍,你去不去瞧瞧,应该很有意思。”
两个人同时点头,带着礼貌的微笑成功支开了彼此。
牧越瑶强行入梦控住尾随的刺客,将他们引至无人的河边。
散碎的梦境画面让她得知了这出刺杀的幕后主使:又是阴魂不散的盛王。
“怎么又是他,烦死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头朝下挂在旗杆上!”
她一边嘀咕一边将几具尸体丢下刚刚凿出的冰洞。只是——
“等等,不对啊,还有三个呢?”
无人的暗巷。
温热浓稠的血在阴暗的石板路上飞快冰冷。
被割丨喉的尸丨体沉闷地倒下去,像倒了三个装满粮食的布袋。
一身墨蓝色刺绣衣裙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她的面容隐藏在黑纱帷帽之下,衣摆袖口处的银片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轻响。
她看向负手站在巷子深处的那个身影。
“……殿下!”
那身影转了过来。常年不见天日的巷子将他微微上挑的眼眸勾勒得凉薄而危险。
“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