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
“萧凛”慢慢走了过来。
黎苏苏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试图用目光将他杀死。
澹台烬笑了。
“怎么,我杀了‘你’,你觉得生气吗?”他说,“可那又不是真的你。”
黎苏苏十分怀疑他下手去拧假叶夕雾的脖子的时候,脑补的就是真正的自己。
所以她冷冷道:“喔,谁知道呢。正常人可揣摩不透变态的想法。”
澹台烬似乎没听出来她在骂他。
他更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他问:“方才,那朵花开放的时候,你为什么想要把我推开?”
黎苏苏继续冷冷瞥他,顺便翻了个白眼,“你看上去那么脆,一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因为角度的关系,她并没有注意到澹台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不解。
她只听到那个问题精又问:“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好吗?!
——但这话不能说。
黎苏苏很响地哼了一声,勉强收回自己丢出去的白眼,敷衍道:“反正你不能死——你就当是我看你顺眼,不想让你死吧。”
澹台烬神色古怪地看她,而后移开目光,不说话了。
问题精闭了嘴,黎苏苏却很有话说:“对了,你来了多久?你见到我大姐姐了吗?”
她已经做好得不到回答的准备,没想到小魔神这次竟挺配合。
“在她的宫殿里。”澹台烬往中殿方向指了指。显然他已经用“萧凛”的身份见过她了。“我告诉她这是梦,但她不愿意醒过来。”
黎苏苏:“什么叫……‘不愿意醒过来’?”
半刻钟后,中殿。
黎苏苏看着坐在窗边,穿着隐绣凤纹的皇后燕居服,正噙着一抹温柔微笑缝制小孩儿衣物的女子,不禁感觉头大如斗。
小魔神还在一边说风凉话:“你看,她喜欢这儿。”
黎苏苏已经懒得瞪他了。
她缩回被墙挡住的角落,皱着眉、抿着唇,担忧又心烦地来回走了几步。
记得幼年时,她曾在经卷上见过一对双生姐妹的记载,她们一人可操纵心魔幻境,一人可绘制太虚幻境;前者引人自戕,后者诱人沉溺。如此看来,这梦妖制造的梦境竟是二者的结合:在害怕中崩溃会死,在希冀中迷失也会死。无非一个死得痛苦些,一个死得“幸福”些。
“我得让她醒过来——她必须得醒过来!”她停下脚步,坚定道,“既然她沉溺于美梦,那我们就想办法……”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有个宫女突然出现在拐角处。
黎苏苏警惕地看着她:对方或许听到了他们讲话。
但她又注意到,这宫女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像是鞋子不合脚,又或者是——
那宫女在三步开外站定,好似在观察他们。
——奇怪,这神情怎么也有些微妙的熟悉?
脑海中灵光一闪,黎苏苏突然想起前日御苑中的“惊鸿一瞥”,再联想自己和澹台烬进入梦境都被迫换了身份——
她产生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念头:“六、六殿下?”
“宫女”颔首道:“叶二小姐,澹台殿下。”
——这宫女竟然真是入梦的萧凛!
黎苏苏目瞪口呆,忍不住在“澹台烬版萧凛”和“萧凛版宫女”之间来回打量:只见“萧凛”脸上挂着冷嗖嗖的神情,而“宫女”则是一派端和正气。
这可真是李逵见李鬼,尴尬中透着一丝滑稽。
而顶着宫女身份的萧凛乍见到另一个“萧凛”,也感到有些奇妙:他从没试过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自己,今日倒是新奇的体验。
但如今有更要紧的事,他便将这些先放在一旁,解释道:“魇妖将你们掳到了南郊半枕山,我们一路追来,小师叔留在外面破阵,微生公子与我先一步用法术进来找人。”
黎苏苏立刻问:“那国师呢?他变成了谁?”
“我们是分头寻找的,他应该没有进入冰裳的梦境。”
澹台烬本来已抬起头认真听他们讲话,可萧凛这话一出,他马上又兴致缺缺地扭过头去,事不关己地去看在树干上忙碌来回的蚂蚁。
好在黎苏苏也没指望与他一起商议——和小魔神比起来,显然是这位六殿下更靠谱啊!
于是她简明扼要地将前因后果叙说一遍,末了又道:“所以我想,如果让大姐姐觉得这不再是一场美梦,而是她急于逃离的噩梦,或许就能让她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萧凛微一迟疑,但时间不等人:叶冰裳身体本就柔弱,结出的魇之花又实在太多。再拖延下去,她很快就要被花朵吸食干净了。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终是点了头,“就照你说的,结束掉这个梦境吧。”
可这时,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却突然插进来。
“哎呀,不行的。”她说。
“这样虽然能够——或许能够——迫使她醒来,但会加重她的心魔。”
角落处的三人同时看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身浅桃色蝴蝶穿花百迭裙,微卷的长发松松扎成两条辫子,坐在墙头晃脚。
“这么说吧,”她对他们很友好地笑了一下,继续道,“虽然人人都知道梦是虚幻的,但是人的念头很多时候可不受理智控制。”
这话很有道理。然而——
“你是谁?”
***
墙头上的姑娘自然是牧越瑶。
她化作蝴蝶跟随微生舒与萧凛一行人来到半枕山,进入魇妖结界。而后微生舒与萧凛分头找人,她便也跟着一起。
然而微生舒没找到澹台烬,反而先见到了月莹心。
当然,起初他并不认得这个陷在噩梦里的女子,而是牧越瑶眼尖认了出来,告诉他这就是曾经照顾过小质子的那个嬷嬷。
“是和他一起从景国来的呢。只是前些时日,不知为何疯掉了。”
微生舒这才多看了一眼。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像对待之前看到的那几个沉沦噩梦的人那样,屈指往她嘴里弹了一滴精纯的木灵,暂且护住她的性命。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可他没有注意到一朵魇之花正在隐蔽处悄悄绽放,衣裾拂动间,便将那朵半开的花从藤上打了下来。
花瓣坠地,白雾弥漫,转瞬将他带进梦境。
——待在他肩头的牧越瑶也没能幸免。
“……热水……”
“陛下,娘娘……”
“快……”
“太医!把太医都召来!”暴怒而担忧的男声在殿中响起,夹杂着女子的痛呼。
在这一片慌乱中,微生舒睁开了眼睛。
他正站在回廊边上,眼前是来回穿梭、步履匆匆的宫人。她们或是端着水盆,或是举着托盘,面上都是紧张而惶惶的神情。
金色的蝴蝶从他肩头翩然落下,化作一个长发微卷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浅桃衣裙,裙角坠这小小的金铃——正是牧越瑶的真身。
“这是哪里?”她问,“看上去不像盛王宫——是谁在生孩子吗?”
微生舒没有回答。
他不言亦不动,安静旁观。
在他眼前,一盆盆热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宫殿中女子的惨叫已经嘶哑,接生嬷嬷焦急的声音蒙着惶遽与不安:“娘娘,用力啊!”“娘娘!”“——快、快取参片给娘娘含着!”“再拖下去,娘娘和孩子都保不住了!陛下,如今——”
“废物!”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他已经愤怒到崩溃的边缘:“一群没用的混账!给朕保住柔妃!若她出了事,你们全要陪葬!”
“轰——!”
半空惊雷炸响,浓云密布,电蛇飞舞。
明明是正午白日,周围却已经暗得像是晻晻黄昏。
在隆隆雷声里,牧越瑶怔然望向仍在不断聚集的黑云,喃喃道:“那是什么?”
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吉兆啊。
她刚刚产生这样的念头,宫殿中就传来接生嬷嬷的一声尖叫。
殿中沉寂片刻,随后爆发一连串惊慌恐惧的吵嚷。
牧越瑶不知发生何事,将手轻轻一挥,隔空推开了宫殿紧闭的窗户。然而等她真的看到其中情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把窗子关上了。
——就在那刹那间,她看到了躺在被血浸透了的锦被上的男婴。他的手里还拽着柔妃的肠丨子。
——因为知道自己将被放弃,他果断杀了生母,想要出生。
“怕吗?”微生舒问她。
牧越瑶见得多,这点儿血还不至于让她觉得害怕。
她想了想,说:“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这是小质子的过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天道要赋予他生而弑母的命运?”
这个问题,微生舒也不能回答。
他看向天边的黑云:或许是感应到了男婴的降生,那些黑云和雷声慢慢消散、远去了。
阳光重新洒落,周遭时空却突然一阵模糊。
待一切再度恢复清晰,两人已经来到了一间寒酸残破的屋子里。
屋角的枯草堆旁,扔着一个破烂肮脏的襁褓。
微生舒走过去,在襁褓边半蹲下去。
被胡乱裹在里面的男婴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血污和着泥土裹满了他的全身。
他半抓半抱着一只死老鼠,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想来是那只老鼠想要咬他,反而被他抓住,当做了食物。
如今并不是隆冬,死掉的老鼠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但他仍然舍不得把它丢掉。
微生舒伸手拿走了那只死老鼠。
男婴已经虚弱到几乎不能动弹,但还是试图用小小的手去抓。
微生舒把老鼠扔到一边,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男婴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刚刚出生的婴孩,就已经有了锋利的指甲和牙齿。
或许天命如此,它予他弑母的罪孽,却又要让他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男婴喝饱了血,抓着微生舒的手睡着了。
牧越瑶在一边看得龇牙咧嘴手指幻疼,忍不住说:“这只是梦境。你改变不了过去的。”
微生舒小心抽回手来,在男婴沾满血污的襁褓上轻轻拍了拍。
“你应该会觉得熟悉吧。”他说,“这个梦境……这只魇妖。”
牧越瑶沉默片刻,点点头。“它的身上有荒渊的气息。”
所以她和微生舒才一直称其为魇妖而非梦妖:荒渊魇妖,是比梦妖更棘手的存在。
梦妖的幻境皆是虚无,魇妖却能凭借记忆中的一点气息,真正触及梦中人的过去。若假以时日,令其成长为魇魔,那么所过之处、所视之物、所闻之声、所动之念,皆可被它拉入亦梦亦真、非是非虚的幻境。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惊问:“难道,你是想——”
微生舒却已站起身来。
在呼呼的风声里,他原本的墨色眼瞳一瞬变成了琉璃般通透而神秘的淡紫。
三千轮回,命运紫瞳——他以自己的血与男婴建立了联系,此刻便是借魇妖梦境回溯过往,究命运大道逆推因果!
下一刻,梦中天地“嗡”地一震,魇妖幻境彻底破碎!
牧越瑶在反震之力下倒退两步,立足站定。
她立刻看向微生舒。
幻境破灭得太过迅速,她不由担心是微生舒的推演触碰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禁忌。
微生舒依旧站在原处。
他眼中的紫色已经退去。然而等他微微阖眼复又睁开,一行鲜血突兀地从他眼中流出。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痛苦。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
“怎么了?”牧越瑶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被吓到结巴起来:“有——有有什么不对吗?”
微生舒摇摇头,毫不在意地随手拭去脸上的血痕。
他换了个方向,“这边。”
他走得很快,牧越瑶提着裙子小跑跟上。不多时,眼前出现一棵葱茏蓊郁的古树——树下横七竖八倒着三个人。
哦,树上还捆着一个。
“他们还没出来。”微生舒看看萦绕在几人周围若隐若现的白烟,“想必是梦中出了什么变故,你去看看吧。”
“那你呢?”
然而看到微生舒的神情,牧越瑶立马识趣改口:“好吧,我不问了。”
她说不问就不问,半点不拖泥带水,转身往捆在树上的素衣姑娘那里去。
所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蝴蝶妖的天赋技能便是“入梦”。她不必去触碰那些盛开的花朵,整个人便化作一缕灵烟,轻飘飘地没入叶冰裳的眉心。
魇妖的结界里又恢复了安静。
微生舒往前走了走。
他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苔藓,径自跪坐下去,小心将睡梦中的澹台烬扶起,半揽在怀里。
似乎有什么事覆压在他的心头。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手轻轻在青年的膻中、神阙、气海等几处要穴拂过。
半晌,他将手放下,惯常的温和笑意渐渐隐去。
结界里虚假的阳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一动不动,维持着将人揽在怀里的姿势,兀自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