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爱德华·卡伦不是健谈的类型,他坐下好一会都没开口说话。
首先,科林不记得他,肯定无法和他延续这三个月里建立起来的关系,应付爱丽丝·卡伦和那两个狼人已经令她心力憔悴,她要怎么毫无记忆地面对一个疑似约会对象的男孩?
其次,爱德华·卡伦看她的眼神像只被主人丢弃的狗。
科林抓着头发不敢看他。她想象不到什么人会喜欢她这种麻烦精,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这三个月的经历灌注在自己身上。
思索再三,科林开口:“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爱德华抿了抿嘴,回答:“我知道。”
她蜷进被子里,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抱歉。
“我可能永远也记不起来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这就像有另一个我替我度过了截然不同的三个月。”科林眼睛藏在被子下方,偷偷看着爱德华,她说:“如果我们的关系没有进展到非彼此不可的地步,你可以考虑一下转移自己的感情。”
话音一落,他的嘴唇拉成了一条僵直的横线,下颌跟着绷紧了,身体像被抽打了似的挺得笔直。
她当然看出来爱德华·卡伦生气了,科林缩了缩手指,鼓起勇气继续道:“卡伦医生是你父亲,他肯定告诉你了,创伤导致的失忆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太低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见他不说话,科林雷鸣一样的心跳鼓动得更加汹涌,仿佛明知前方有暴风雨也要不顾死活地冲上去,这感觉不太陌生,却也没那么熟悉,她甚至搞不懂为什么会在这个人身上察觉到危险。
也不明白为什么向着危险奔跑令她心潮汹涌。
爱德华·卡伦慢慢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科林才发觉他似乎没有发火。
尽管这时候发火才是正确的反应,但他并没有。
他语气不悲哀,也不急切,很平静地说:“你对于我拥有的时间一无所知。”
科林的心跳漏了一拍。
爱德华·卡伦继续蛊惑她的心跳:“我无所谓,科林,我可以在你身上浪费我所有的时间。”
他听起来那么虔诚,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这才是最糟的,科林想,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更开朗、更明事理的我,她结交朋友,分享秘密,接纳母亲的未婚夫,每一项都是我做不到的。
“我……”她很难与人直抒胸臆,除却失忆的几个月,这绝对是第一次,她脱口而出:“可是你认识的是更好的我——”
爱德华诧异地看着她,“更好的你?”他反问。
科林咬住了舌头,后悔不已。
她从来不袒露真心,哪怕在伊芙琳面前也遮遮掩掩,似乎展现真实的想法就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只要拿什么都不在乎的表象打造盔甲,把自己藏在里面——像她把身体藏在福克斯森林的房子里,不走出去,就没有东西能伤害她。
科林愈发不能理解自己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把她软弱的心从壳子里拽出去,在太阳底下翻来覆去地晒,晒得焦灼、滚烫……又勇敢。
她涨红了脸,为说漏嘴的真心话感到羞耻,可一旦第一句冒出头,剩下的就像无法被截断的泉涌,咕嘟咕嘟地向外喷薄。
“我从来不和人交朋友!”她攥紧了手里的布料,紧张到鼻尖都开始发烫,“就算你们是超能力家族,这也不对劲,我、我没那么容易信任别人……还有那个约瑟夫·戴维,他要把伊芙琳从我身边抢走,我不可能对他那么友好!瞧他冲我打招呼的样子,好像我马上就要喊他爸爸了……”
“然后?”
科林指尖戳着自己的胸膛,心跳加速到她手指发抖,“有什么事情改变了我,把我变得更好更勇敢了……但我不记得了,我现在是原来那个糟糕的我,你懂吗?你认识的是被改变的我,这份情谊不应该过渡到我身上……”
“那不是我。”她皱着眉头说。
显然所有人都喜欢那个更好更勇敢的科林,而不是畏畏缩缩躲起来的科林。但科林不是她,至少现在,她是个胆小鬼。
一觉醒来,所有人的亲切与关心都是那么陌生,科林·沃斯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年的秘密不再有意义,生活天翻地覆。
如果三个月的时间里她的所作所为改变了生活,那之前十年的躲躲藏藏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改变生活的是丢失的那段记忆,那么现在的她可以厚颜无耻地享受这一切吗?
爱德华读不了她的心,她也失去了读心的力量,但他却更清晰地看见了科林·沃斯的样子。
勇敢的、瑟缩的,狂妄的、小心翼翼的,敞开心扉,触及真情就立刻缩回壳子里。
直到现在爱德华才真正明白科林所说的“不用心念”判断一个人所代表的含义,真当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才看清楚完整的她。
他所羡慕的横冲直撞其实底下藏满了挣扎和羞恼,他接受的每一次直入心扉的告白都是她主动丢盔弃甲,冒着被伤害的风险,打开壳子,露出柔软的内里。
她的身体有着强大到令人叹服的愈合力,内心却柔软、不堪一击。
爱德华看到过如同火山喷发的科林,也看到了在海底沉寂不语的科林。
这才是……完整的她。
热血从大脑中离开,理智回笼,科林默默缩进被子里,假装无事发生。
到底为什么会跟爱德华·卡伦说这些,她跟他又不熟……
爱德华将脊背贴进柔软的沙发,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正经,更像个名副其实的十七岁男孩。
嗯?科林为自己的想法摸了摸鼻子,什么叫名副其实的十七岁?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他长叹一口气,带着一丝笑意,那感觉是冲着科林来的,又好像在笑他自己,仿佛在说:你看,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笑声从他的胸腔震出来,爱德华·卡伦掩着脸笑了,笑得过于开怀,以至于科林耳朵都烫了。
她有点生气了,露出头来瞪他,“你笑什么?!”
“我拿你没辙,科林,我总算明白了,”爱德华不着头尾地说,“你哪怕没有记忆,也一样能让我哑口无言。”
科林盯着他,不明白一番羞耻的自我剖析到他那怎么就成了掣肘他语言的枷锁。
他伏下身子,两手撑着额头,自暴自弃地承认:“老天,你确实太讨人喜欢了,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我不是。”她抗议,“我不需要讨人喜欢,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