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座城市,來了一對有點奇特、在那個年代卻又不怎麼奇特的姊弟。
姊姊是金髮碧眼的異國人,弟弟則是黑髮的日本少年,與其他內國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有對明亮的淺蔥色眼睛。
洋妾的孩子,每當有人這樣提問時,弟弟總是露出跟平時一樣的微笑,這樣敘述自己的身份。
這樣的組合在那個年代可說是非常稀奇。
正室的孩子基本上都不太會接納妾室的孩子,更何況是與東洋國度的女人之間生的。
可是這對姊弟卻完全不是這樣,關係和諧到他們完全不像是正室與妾室的孩子,完全沒見過他們之間互相刁難、給對方臉色看的難看場面。
根據姊姊的說法,父親並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阻止他們相見。
反正會對正室還是妾室的孩子抱有意見的人們也已經不在了,自己也不討厭這個弟弟,就很乾脆的接納了對方。
可是在世人眼中,跟個性隨和乖巧的弟弟比起來,姊姊的個性就略顯得傲慢了些。
但不是只對日本人,是對所有接觸到的人都表現出那種態度,唯獨只對自己的弟弟不會這樣。
不過總是有些人喜歡這種脾氣爛的類型,好比讓她在那邊擔任電梯服務員的百貨公司高層。
反正對要賺錢的人而言,脾氣爛不爛是其次,有個可以吸引人潮前來的賣點才是最重要的。
2.
給好不容易結束一天工作的人最好的慰勞,就是進食與休息。
身穿簡樸的白襯衫,與黑色長褲的少年付喪神坐在距離城鎮有段距離的涼亭內,手裡拿著路上買來的烤糰子,從山坡眺望被黃昏時刻的夕陽染成一片橘紅色的城鎮。
「『那脾氣要是再不改改,他姊姊將來的丈夫的可是會吃足苦頭的。』,雖然是不小心聽到這段話,但聚在一起說壞話可真是失禮。」
「嗯,說得一點也沒錯。」
以同父異母的姊姊這個身份,一起在這個時代生存的女子平淡的點了點頭。
堀川納悶的望向身旁同樣穿著襯衫與長裙的女子,懷疑自己的耳朵剛才到底接收到了什麼。
「您是指哪邊沒錯?」
「脾氣那段。」
修長的指尖捏起從枝頭掉落到長椅上的樹葉,她朝葉片輕吹了口氣,看著那片葉子與其他的落葉搭乘從天空吹來的風飛向遠方。
「您完全不想要反駁?」
他不敢說自己很清楚她的脾氣,可是聽到她被許多人說過脾氣差、高傲、外人,難道她都不會因為這些刺耳的批評跟篾稱感到生氣嗎?
「因為這是事實啊。」
看來女子她對自己脾氣爛這點相當有自知之明,連反駁都不想做。
「你的家人還沒跟你聯絡嗎?」
堀川垂下眼看著手裡的烤糰子串,在這個時代停留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這段期間內他完全沒有收到任何來自本丸的聯繫。
「嗯,我想真的得在這裡待上一年。」
這樣平穩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快要半年,和平到堀川都在猜想,溯行軍是否對這個時代沒興趣,連來都不想來。
把這段時間當作休假來看也不是不行,可是究竟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堀川的心裡其實也沒個底。
「一年很快就過去的。」
世間的一切就有如白駒過隙這句成語,等到回過神來時,便會驚覺原來一年的時光即將邁向尾聲,進入下一個循環內。
她撇了眼情緒還處在消沉狀態的少年付喪神,心中浮現了個以前從未有過,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想法。
「要是他們真的超過一年才抵達,我可以送他們幾顆子彈替你當作抱怨。」
「您要是真的這樣做,我會很傷腦筋的。」
少年面帶微笑地果斷拒絕這個提案。
「……真的不行?」
「不行,還有您把槍收到哪裡去了,我在打掃房間時怎麼都找不到?這麼危險的東西請不要連工作時都隨身攜帶,會惹上麻煩的。」
堀川不得不在心裡承認,他從剛與女子相識的那刻起,就很在意那把槍的去向,還有那枚當時套在她手指末端的戒指的下落。
女子舉起從買來後就一口也沒動過的烤糰子串,抱著嘗試的心情咬下最頂端的那顆後闔起眼,做出有在細細品嚐的樣子。
這是她第一次迴避朝自己投過來的視線。
「隨波逐流並不是好事,但是對一件事情太執著也不好。」
「請您不要逃避回答問題。」
然而堀川可不會給她閃避話題的機會,要他慢慢探索答案這句話,可是出自女子她自己的口中。
少年清秀的臉孔越湊越近,近到略過雙方中央的空間就能碰觸到臉頰的程度,她強迫自己注視那對淺蔥色的眼眸,心裡總有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
「我怎麼感覺堀川你好像變強勢了。」
對了,就是沒有像剛相處時那麼好打發。
「才沒有呢,我一直都是這樣子。」
笑容可掬的付喪神從長椅起身,對扮演自己姊姊身份的女子說。
「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吧。」
3.
半年的時光很快又過去了,這是他們停留在昭和時代的第九個月,時節也正好邁入夏季尾聲。
掛在某戶人家窗戶前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徐徐的涼風吹過白天被太陽光烤得發熱的街道,從庭園的草叢間傳來的蟲鳴搭乘著這陣風,將聲音傳遞出去。
順利抵達匯合處的少年挺直背脊,高起舉臂膀,將握在手裡的細長棒狀物遞到對方眼前。
「來,請收下。」
「這是什麼東西?」
接過那根棒狀物的女子納悶的眨了眨眼睛,不懂這根頂端插了用數個剪成圓型的色紙,把外型做得像朵盛開的鮮花,會輕輕轉動的物體究竟是什麼。
這下子可換堀川感到納悶了,這東西偶爾會在某些人家的圍牆內,或是孩子用的推車、或是他們的手中見到,並不是多稀奇的存在。
「是紙風車,您平常沒有看過嗎?」
「我沒注意。」
女子望著手裡的紙風車,平淡的交代事實。
因為外型而被命名為『鈴蘭燈』的燈泡在入夜後亮起,刺眼的白色光芒照亮了馬路的兩側,讓晚歸的行人能看清楚回家的路。
「像這樣朝任何一個地方吹氣進去,葉片會轉動起來,就會出現很漂亮的畫面。」
堀川暫時將紙風車拿回來,吹了幾下當成示範後,重新將它交還給女子。
炎熱的夏季即將進入尾聲,盂蘭盆節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將要迎接月見節(中秋節)的到來,入夜後的吹來的風也在漸漸轉涼。
他看著在女子手裡轉動的紙風車,想起了以前在萬屋街看過的景色。
「一大片風車一起隨風轉動時,場面會更加的壯觀。」
「哦…」
女子的反應聽起來有些興緻缺缺。
堀川觀察了一下她的臉,發現還是跟平常一樣沒有太多表情變化後,便拋出了個提議。
「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可以呀。」
這個提議才剛說出口,女子立刻就同意了,連語氣也產生了微妙的不同。
發覺到這點不同之處的少年此時又注意到一件事,但這件事他一直梗在喉嚨深處,回到兩人的住處時才鬆口將這個發現說出來。
「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
隨手把工作用的手提包擱置在房間內的其中一側角落後,女子動手解開盤了一整天的包頭與麻花辨,任憑淺金色的長髮像瀑布那樣在背後與榻榻米上散落開。
堀川將褪下的皮鞋整齊的擺好,回頭望著以隨性的動作,用不久前新買的那把梳子開始整理頭髮末端的女子。
淺金色的髮絲被捲成了波浪狀,超過一定的長度的頭髮,要是不一束一束分開好好梳理,就會打成結或斷裂。
長度越長越難整理,和泉守兼定的頭髮就時常得需要一振目的協助才能處理好,否則便會亂成一團。
不過堀川從來都沒有聽過她在抱怨頭髮打結這件事,彷彿這種問題根本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他凝視著女子因為感應到視線而抬起的臉,輕輕的開口。
「您的眼神已經沒有一開始見到時的悲傷了。」
她停止手裡動作,與扮演自己弟弟的少年付喪神相互對視,許久沒見到的淡青色光輝再度浮現,在祖母綠色的眼眸裡閃爍。
包在襪子裡的雙腳踩上榻榻米,堀川逕自在女子身邊坐下,拿起一束散落在地的頭髮,從旁邊的矮櫃內取出另一把木製的扁梳動手幫忙整理。
「感覺很奇怪嗎?」
「被你這樣說,倒是覺得奇怪了起來。」
「一點都不奇怪,有對顏色那麼漂亮的眼睛,總是帶著悲傷的眼神未免太可惜了。」
堀川仔細地整理手掌心上的每一根髮絲,雖然還不多,不過有些已經接納他們的人類曾經在私底下告訴他,他們姐弟倆的眼睛顏色都很美。
手裡的梳子隨性的從髮絲間滑過,女子將梳子擱在腿上,把整理好的部分用帶子在頸部的一側綁成低馬尾造型。
「比起祖母綠,我認為你的比較好看。」
「這樣啊……咦?!」
半晌後才會意到女子剛才說的話,堀川就算沒有照鏡子,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女子伸手將其他尚未整理完畢的頭髮攬過來繼續整理,她偷偷看了一眼還沒緩過來的堀川,收回視線後嘴角若有似無地上揚了幾毫米的高度。
4.
從大正時代起,西洋料理就時常出現在食譜跟女性雜誌中,咖哩飯、炸豬排、可樂餅這三樣更是時下相當受歡迎的食物。
麵包與乳製品也出現在人們的視野內,這些食物在往後也成了時常出現在餐桌上的餐點之一。
把從店舖裡買回來,裝有麵包的紙袋往坐在涼亭長椅上的少年面前遞過去,自己在手騰出來後整理好裙擺在旁邊的空位坐下。
這座涼亭所在的位置有點遠,但是優點就是人煙稀少,在這裡就可以不用顧忌談話內容會被無關緊要的人聽見。
紙袋表面還散發著熱熱到餘溫,感到好奇的少年打開封口往袋內瞧,裡面是顆剛出爐不久的麵包,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堀川,你知道吉原跟私娼街是什麼地方嗎?」
彷彿對麵包的氣味沒有興趣似的,女子
望著上方的天空,說出自己在過來的途中恰巧聽見的對話。
「還聽到有人說,異國人的容貌在那裡會相當受到歡迎。」
根本還來不及道謝的付喪神眉頭抽搐了一下,瞬間就猜到大概又是被不認識的人在背後說閒話,不然她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那裡,是人類用來交際,滿足、發洩慾望,暫時將身邊的一切拋諸到腦後,尋歡做樂的場所。」
以前還在土方歲三手裡時,也曾經出入過吉原,就算當時的他也只是個僅有意識的存在,怎麼可能不知道那兩個地方是個什麼樣的場所?
目光從天空移向從涼亭外有段距離的城鎮,女子離開位置走向對側的欄杆,從高處俯視變得像是玩具般迷你的建築。
「您不可以過去那種地方喔。」
堀川凝視著在風中飄逸的淺金色髮絲,心裡很清楚她不是普通人類女性,碰到危險也有能獨自應付的實力,卻還是忍不住開□□代。
站在欄杆前方的女子轉過身軀面向他,臉上顯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
「怎麼去?我連那在哪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要過去,對生活在那裡的人類……對女性來說,那裡是苦界,是火坑。」
川柳裡有句:『生於苦界,死在靜閑(生まれては苦界、死しては浄閑寺)』,就是那些沒有能離開那裡的遊女們最後前往的場所。
還是器物時對這些事沒有太過鮮明的感受,但在經由審神者的力量被賦予人類軀體成為刀劍男士後,名為情感的無形之物也隨著日子逐漸豐富了起來。
這樣到底是好是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