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似乎骗过了易途。
卫绮怀按紧腰间佩剑,转过了身。
易途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兀自起了话题:“师姐你方才还没答我,这是又迷路了?”
卫绮怀慎重地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易途叫她师姐,是把她认成了谁?
江泊月吗,那一辈问剑山的首徒,她的师祖?
抑或是别的哪位长辈……
卫绮怀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观察着易途的神色,随机应变。
她自觉这样的反应已经相当古怪了,可是易途的表现却更为古怪——像是完全不觉着这样毫无回应的师姐有任何违和感那样,她自顾自地揽过对方,对卫绮怀下意识的退缩一无所察,自说自话。
当真是自说自话,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从今天又耍了几招剑法,到哪里的邪祟又没有除干净,一张口便滔滔不绝,全然没有给对方留以评论的空间。
待她终于把这一段又一段的话说尽,目光落到“师姐”脸上,似乎在期待下文,卫绮怀以为自己该给出反应了。
可她张开嘴,却只说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接着,她的手无法自制地抬起来,在易途面前比划了几个动作。
怎么回事?她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个幻境中的造物?!
卫绮怀心下惊慌失措,易途却神色如常。
不……看易途这个反应,不像是她幻术出了问题。
卫绮怀按定心神,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不能控制这个角色,恰好证明了这个角色有固定的运行程序。
她的幻术很成功,还原了易途心中的场景,也确确实实地困住了她。
可是下一步呢?下一步该怎么做?为什么她这个施术者并不能自由进出?
现在幻境之外是什么样子?倘若这时袭击易途,能不能趁虚而入——
近处溪流潺潺,飞花逐水,竹林深处有人拂叶而来,无声迫近。
新的对话打断了卫绮怀的思绪。
“易途,你又在叨扰陆师妹了。”
来人身手不凡,其清圣之气,超然物外,即便卫绮怀心知是在幻境,一切造物都只是对记忆的拙劣模仿,她也仿佛能够从这影像中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层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压,只得感叹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以为易途已经很强了,却没想到在见到这位师祖时,感受到的震撼更胜一筹。
卫绮怀第一眼便对来者做出了极高评价,奈何易途听见这声音,连头也懒得抬:“江泊月。”
她直呼了大师姐的名字。
这个反应相当微妙,她的表情和不愿多说的态度足以证明这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但能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卫绮怀认为这两人应当也不算生分。
同门之间,竞争少不了,对头自然也少不了。
卫绮怀不知她二人有什么龃龉,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她此刻“附身”的这位。
这位陆师妹,又是哪位师祖?
与人沟通靠打手语,显然言语不便,可她不记得玉牒上有这样一位前辈了。
她回过神来,三人仍在交谈。
或者说,是这位“陆师妹”,在主动向江泊月解释:
“……阿姐,”她抬手抚了抚易途的发顶,又微笑看向江泊月,仅凭几个单调的字符就缓解了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师妹,不算——”
“不算叨扰。”易途抢先一声,得意洋洋。
“她每次都这么说。”江泊月微微摇头,无可奈何。
“是啊,惜明师姐分明说了这么多次,你还这副德性,见到我就大惊小怪三令五申,”易途道,“看来是你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
“不要挑拨我与师妹的关系。”江泊月道。
“我不也是大师姐你的师妹?”易途嗤道,“这时候就想不起来了?”
眼见着两人又要互呛,陆惜明哭笑不得地按住了两人,制止了这场斗嘴。
江泊月在某种程度上与易途很像,两人眉目之间暗含的锐利锋芒如出一辙,但易途素来玩世不恭,显然是锋芒更为外露的那个,而江泊月的凛冽之气,则隐入不苟言笑的神色里。
总之,当两人眉目之中的相似神采共同显露时,即便相视无言,却更显剑拔弩张,被夹在其中的陆惜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得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走罢,师尊……叫我们。”
她结束了话题,卫绮怀眼前的景色也随之结束了。
夜色降下,恍惚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世,可是不然。
明月高挂,群山竞秀,她的视野里矗立着一座比明月更为皎洁、比青山更为岿然的建筑。
掌门殿。
幻境里只有这一栋建筑,卫绮怀下意识想要靠近它,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道心不稳,唯有回过头从筑基起,再修炼一遭可解。”
什么?道心不稳就要从筑基开始修炼?开什么玩笑,何至于这么严重?
这人说话也忒狠心了!
卫绮怀暗骂,这又是哪个老古董在大放厥词?!
她如此腹诽,听者也与她感到同样的不可思议。
“为何是从筑基开始?徒儿自练气时便谨遵师尊教导,修心从无怠慢,功法也绝无任何投机取巧之处,为何非要从头不可——”
殿里传来易途的声音。
宝座上的那位掌门云淡风轻:“你的确做得不错,只不过你是妖,总要多些磨练。”
“从头再来罢,修好你的道心,再谈大道无穷也不迟。”
这样含糊其辞的回答,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在敷衍了事。可是比起这个,卫绮怀感到更惊讶的是——易途的身份,竟然在她师尊面前并无隐瞒?问剑山过去竟是可以收妖族为徒的吗?
她纠结于此,而易途仍在据理力争:
“敢问师尊,什么才是道心?‘不稳’又是何等不稳?难道徒儿入了邪道吗?可徒儿除恶务尽之心从无懈怠,师尊该是知道的。”一串串发问掷地有声,“恕徒儿直言,仅仅是‘道心不稳’四字不足以说服我,徒儿不服,恳请师尊收回成命。”
“……”
满堂寂静。
她没有等到回答,再想追问时,夜风如练,将她推拒出外,殿门轰然关闭。
陆惜明候在殿外,见到易途失魂落魄的神色,急匆匆上前,手上飞快比划,可易途什么也不看,只愤然地拉紧了她的手臂:
“师姐,我不懂。‘你是妖,所以总要多些磨练’,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悟性不足,难渡瓶颈,我认;若是我疏于修炼,技不如人,我也认。可如今一切顺遂,不过是学一个亲传剑法而已,师尊便要我从头再来,这是为什么?”
“我与诸位同门一道筑基,难道就因为我是一只来历不明的妖,所以就不能似他人那般问道修真?”
她一句快似一句,咄咄逼人,正在此刻,那个“他人”向前迈出一步,语气平静:
“师尊不会害你,听她的话。”江泊月道,“何况,以你的资质,重新修炼也不会太慢……稍安勿躁,你抓得太紧了,当心伤了你师姐。”
易途抓疼了陆惜明,可后者却向江泊月摇了摇头,憋红了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一整句:“师妹所问、亦是我,心中……所想。”
江泊月沉默。
易途也像是拧了一把劲,用力地望向自己的这位大师姐。
无言片刻,江泊月转向她,漠然道:“你自然可以认为道心真假,都是师尊一言定之。师尊如此说,定然是不想你学她的亲传剑法——师妹,你大可如此腹诽,可那又如何?你便不是妖了?”
这是一个激将法,前半句道破了易途愤懑之下的阴暗心思,后半句则在给她泼冷水:无论她如何争辩,定局不会改,她终究是妖,而师尊不会收回成命。
“哈!”易途冷笑一声,拄着剑,大步站起,“我是妖又如何?妖就注定心有挂碍?妖就不能除魔歼邪?好啊!我证明给她看!”
几乎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深沉夜色霎时化做一团浓墨,消散殆尽。
而下一幕在卫绮怀眼前一闪而过。
易途一意孤行,对付妖兽毫不留手,然而在一次妖兽的反扑中,她没能敌过。
本命剑断折,她自己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她的一位师姐在床边掌灯苦等,另一位则在她的洞府前彻夜徘徊。
声音和色彩都淡去了,这一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卫绮怀没能在这个混乱的画面里捕捉到太多信息,只觉得它模糊得令她眼花缭乱。
然后她又看见易途从床上爬起,铸好那把剑。
再持剑,再诛魔,再伏妖,再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