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的事情发生了。
石板碎地,骨肉成泥。
未待尖叫和哀嚎穿透黑暗,刺目的深红就从台阶的第二十级蜿蜒而下,漫过一级又一级,流到卫绮怀跟前,浸透她的全部视野。
视野尽头,魔族拎着一个战利品,踏着湿润的红雾,缓步而来。
在方才她犹豫的片刻光阴里,鹿韭杀了那些守兵。
他不用刀,不用剑,用的只是最纯粹的魔气。
守兵们的刀剑在遇上他之前便被蚀净锋刃,只能同他们的尸骨一道化为一摊污浊的水。
大获全胜,但他再次走下来的时候,还是意外地迎上了一截雪亮剑锋。
或许,这并不值得意外。
毕竟就在不久前这寸剑锋还贴在他的动脉前,险些割断他的呼吸。
她的剑上并无炽烈的杀意,但出剑的速度却足够快,快到他尚未说出一句话,快到她尚未定下将他彻底斩杀的决心,那残影一线,便已横上他颈项。
他周身魔气被顷刻冲散,正如破晓将至,蛰伏于夜色的群蛇低吼嘶鸣。
他都快忘了,她是修士,对妖邪拔剑乃是本能。
哪怕他不是她交易里的筹码,不是要受她威胁的人质,不是对她下绊子的敌人,她也还是会对他拔剑的。
“鹿公子,我以为你至少还会装一下。”持剑者的声音冷静如初,却难掩愤怒。
没人能在屠杀面前无动于衷。
她自然该当愤怒,可是眼前的魔族只掸了掸袍角,好让他那新换的漂亮衣裳不至沾染任何血与灰。
顿了一下,他避开那寸剑锋,继续向着走,看上去是打算返回先前那座石塔。
卫绮怀的剑立即追他而去,却显得像是紧紧跟随,因为失去了一击必杀的时机和决心,威慑力减半,画面甚至有几分滑稽,也更让持剑者感到羞辱。
当猎物不在意猎人的威胁,甚至不将其视为挑衅的时候,它便已经不再是一场狩猎。
她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尽量避免与这厮产生正面冲突。
但是义愤填膺总是无可避免——正如修士拔剑的本能。
剑收回去,矛盾也照样存在,照样被激化。
……那便遵循剑客的本能好了。
卫绮怀做好了与鹿韭打一架的准备,却听到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方才我与姑娘谈起这石塔,姑娘可知道这石塔是怎么来的吗。”
卫绮怀怒极反笑,“怎么说?你又要考考我?”
像是没能听出她的刻薄,鹿韭又道:“我先前同姑娘说过,涅槃大典每一次所用的凤凰都是被驯养的妖族。试想一下,它们生前被圈养,那死后呢?姑娘不妨猜一猜,它们死后的尸骨被埋在何地——妖骨有灵,定然是不能轻易置之荒野的;而横死之妖怨气深重,为免它们死后化鬼找生人索命,定然还要埋进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度化镇压百年——如此烫手山芋,该将它们埋去何处为好?”
“……”
卫绮怀没有言语,但已经猜到了下文。
鹿韭继续他的独角戏,“是了,见不得人又深不见底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呢。此地阴阳失常,无怪乎长生鉴栖居此地。”
“人族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听闻浮屠乃是世人为称颂大功德者所建,可我瞧着,此地浮屠分明是行的是镇压之实——看看,这里究竟有几座七级浮屠呢?它成了谁的功,又抵了谁的过?”
“姑娘知道吗,此地的石塔,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名字——飨天釜。”
“飨天釜,这名字起得可真好啊,不过是起于人族一己虚荣之心的屠杀,说的倒像是诚心诚意献给老天的祭品。”
“你在偷换概念。”卫绮怀道,“杀了那些妖族的不是那些守兵。你便是想为它们报仇雪恨,也不该寻到这些不知情的无辜者头上。”
谁知鹿韭却道:“谁说我要为它们报仇了?妖族自己都一盘散沙,恨不得争当缩头乌龟,我一个外人,为何要帮忙出头?”
“……那你——”
卫绮怀怔愣一瞬,手中的剑也跟着慢了一刹。
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我只是想要试一试。”鹿韭的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轻快。
他飘然而上,跃入那座低矮的石塔,脚下在不知道什么方位乱点一通,地面霍然亮起,映照在他手中提着的那个血淋淋的尚未瞑目的男人头颅上,照得他双目闪烁,幽光明明灭灭,说不出的诡异。
“涅槃不过是一只鸟死了又活,本来没什么稀奇,易都人士却对那祥瑞泽被苍生之力如此笃信,我本是不明白的。可如今来看,有神器在此,他们的信仰也不算空穴来风。”鹿韭语气自然,“说不定千年前,那只倒霉的凤凰死去之时,确实启示了什么呢。”
说罢,他将那颗首级投入塔中,微笑着、期待着注视着塔底。
卫绮怀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鹿韭讽刺人族装模作样地把飨天釜视作祭台,并不妨碍他自己也把这鬼东西当祭台用。
向上天奢求祥瑞的恩泽,或者向神器祈望无上之力的垂怜,这二者又有孰高孰低?孰贵孰贱?
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鹿韭转过头来,像方才一样,目光微微雀跃,欣喜地、期待地注视着什么。
卫绮怀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所谓的祭品,是她自己。
“唉,他似是没什么用,可惜。”陈述着那颗头颅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结果,鹿韭的语气中确实含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失望。
但他那双望向卫绮怀的眼睛,此刻却并不失望,甚至饱含欣悦,仿佛渴盼的宝物就近在咫尺,“卫姑娘,我们是盟友,对罢?”
“你确实把我当盟友,”卫绮怀因着这滑稽的用词而止不住地发笑,“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说谢长空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了——方才你说‘谢大人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吧?所以,这是在请我去死?”
“世间万物命数无常,人族将其分了个上下高低、善恶贵贱。可再怎么区分,死亡也对你我一视同仁。如何,是不是很公平?”鹿韭合掌微笑,眉目低垂,像一朵开得恰到好处的菩提花,“或许这便是神器会将此作为标准,筛选祂所想要的牺牲者的缘故。”
这话说得宽仁悲悯,若不是卫绮怀被选为那个牺牲者的话,险些也要沐浴在他的圣光之下了。
然而这圣光之下,是飞快蔓延的魔气。
它们如蜘蛛结网,无处不在,水龙吐息,无孔不入,顷刻便将卫绮怀锁在原地。
“其实我还有三个问题。”想了想,她说。
“莫要拖延时间了。”鹿韭叹息,像是真心劝告,“卫姑娘,吉时将至,多说无益。”
还惦记着吉时呢,难不成他真想挑个吉时从天而降,往后每年都把这一天当作胜利纪念日?
还别说,以他对那玩意儿的崇拜,这事儿他还真干得出。
卫绮怀被脑中突如其来的念头逗乐了,嘴上却一刻不停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
“实话实说吧,仇不归有没有死?”
“……”鹿韭不满地皱起眉头,显然是不太乐意在这时候听见敌人的名字,“事到如今还惦记着她,莫非卫姑娘与她交情很深?”
“和与你的交情差不多,合作了一次而已。”
“看来你是不愿意说了,那我来说吧。”未待鹿韭回答,卫绮怀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深渊一般的塔底,自问自答,“她当然没死。倘若她死了,你直接用她的首级不就好了,何苦还要沾一身腥气,说一大堆废话将我引入这鬼地方,所以。你必然暗算失败了。”
原始的祭祀,总是遵循一些应有的食物链等级。能用牛羊,便不会用鼠兔,原因无他,鉴祭祀者诚心而已。
鹿韭隐去了眼底些微的不悦,笑容堪称温柔可亲,“第二个问题?”
他不打算讲他的失败经过,卫绮怀也不追问。
“在上次轮回里,你绑架过我。”她道,“其实当时我就很好奇了——这场绑架并非因为你图谋我身上什么东西,也并非因为两族之间的仇恨,更不是因为你与我有什么私人恩怨。再加上你绑架我之后迟迟没有杀我,不禁令我在意,你绑架我的动机会是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只是你需要一个用来祭祀的人牲,我刚好送上门了,是吧?”
他当时分明已经绑架了她,却在归元阵开启之前迟迟没有动手,这非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上一个循环里时机未到。
“不全算吧。也许,说姑娘你挡了我的路,会更让姑娘死得其所一点儿?”鹿韭说,“姑娘的确是个难缠的敌人。”
卫绮怀嗤笑道,“也许我可以把你这个当作赞美?”
“自然。”旋即,鹿韭又感叹道,“不过,姑娘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却一时不察与虎谋皮,还真是百密一疏。”
“鹿公子又何不是?方才你说死亡待你我一视同仁。可你也是该死的,何不先死为敬?”
刺耳的攻击。
鹿韭笑了笑,并不动怒。
本就没什么好生气的,砧板鱼肉上的谩骂只会让人发笑。
但卫绮怀这句像是货真价实的疑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古时人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夺得神器想必也与火中取栗无异,鹿公子,你如何就如此确信,你毫无牺牲,便能获得一切?”
“冠冕堂皇的矫饰,这确实是人族才说得出的话——弱者总是极力证明自己的牺牲有足够的价值,若不如此,他们便不能瞒住其他弱者的眼睛,好令他们前赴后继。”鹿韭如是道,“而现实是他们本就在自寻死路,再如何牺牲,也终究是徒劳无功的。卫姑娘,须知令孱弱者承认自己的孱弱,令盲目者反思他们的盲目,这可比要他们去死还难得多。”
“……”
沉默片刻,卫绮怀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只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可是鹿公子,你难道就不孱弱不盲目吗?你现在不是也在自寻死路?”
“卫姑娘还真是孩子气——罢了,倘如骂几句可以让姑娘消气,”他笑得宽宏大量,好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那便请姑娘尽兴一笑吧。”
“好啊。”
鹿韭抬眼,发现她真的在笑。
并非麻木,并非愤怒,甚至,并非冷嘲。
她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自寻死路。”她说,“不是你要我尽兴的吗?”
“……自寻死路,我?”
“是你。”卫绮怀说,“方才你承认了,仇不归没死,眼下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与我废话了这么久,难道就不怕她找过来么?”
鹿韭听了,却神色放松下来,显得格外有恃无恐,“这还要托你的福,卫姑娘,与这妖异的融合可以叫我更好地隐藏神识,她找不到的。”
“就算找得到,她也救不了你了。”他又用心险恶地补充了一句。
卫绮怀却依然在笑。
她还能笑什么?
明明已经万事俱备了!
心头燃起一股无名之火,鹿韭睨着她,暗处蛰伏的网蠢蠢欲动,随时能将她拖入地狱。
可在那些阴暗潮湿的气息笼罩卫绮怀的前一刻,她脚下的这座石塔先动了。
或者说,是整座地下空间在微微战栗。
起初只是简单的移位、抖动,接着变成了崩裂,破碎……
石塔开始解体,构成石塔的砖块不受控制地从它所属的庞大框架中松动,而后脱落。
至于那些攀附于其上的磷火和地衣,也在空中如水母般游荡。
卫绮怀恍惚一瞬,只觉得这里真在刹那间变作了深海,石塔变作沉睡于海底的遗迹,时间逆流,一切都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无可抑制地向上流去,犹如一场自然而然的蒸发。
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景。
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方才还对峙的两人停滞一瞬,又各自在对方脸上找到代表着始料未及的愕然神色。
这并不是谁的恶作剧。
——有另外的、前所未有的某项东西被启动了。
出现了新的变数,鹿韭却更为兴奋了。
“相传归元阵能颠覆天地万物——哈哈,眼下这不是颠覆还能是什么?古人诚不我欺!竟然真能颠覆万物!”
“我大计将成,当真是天助我也。”
狂喜之际,他瞥了一眼在半空中趔趄一脚摔了个跟头的卫绮怀,禁不住大笑起来,“莫非这就是卫姑娘说的死路?”
可是回答他的不是卫绮怀,而是纷飞的乱石。
漫天上行的石砖被不知何处来的外力一扫而落,化作齑粉飞扬,霎时间遮天蔽日。
他拂了一把眼前青雾,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只迎上一道凛冽剑风。
剑风横掠之处,空中雷声隐隐。
仇不归一剑劈空。
“你的死路,是我。”
鹿韭睁大了眼睛。
他恍然记起来了。
就在刚才,卫绮怀还说过一句——
她们之间有一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