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参天巨树理应和她们一步之遥。
可是卫绮怀却听到吕锐犹豫地开口:
“卫道友,这里,似乎没什么古怪……”
寻常人接下来可能要说“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或者“你是不是认错了树”这种再三确认的话。
但是吕锐从来不会这样说。
作为同样的修士,怀疑卫绮怀记忆出错、或者眼睛出错,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吕锐迟疑地将未尽之言隐入沉默。
可她不知道,卫绮怀此刻却在心中真真切切地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因为她也看见了。
——立在院中的,确实就是一株瘦弱的、矮小的梧桐树。
它平平无奇,与任何一棵梧桐树相比都没什么两样,但比她先前所见的那棵突兀、朦胧,却光华耀目的参天巨树,更适合这个小小的庭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喂!你们两个站在墙上做什么?!”
小雀儿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她是何时出现在墙下的?
为什么自己没能发现?
卫绮怀被这孩子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道,“雀儿姑娘,你别误会——”
“还要我不误会?!你都站到墙头上来了!”小丫头怒气冲冲,但仍竭力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自己吵到屋内的老人,只是换上一副更为凶神恶煞的表情,毫不留情地骂道,“还不快下来!难道你要把这面墙也压塌不成?”
卫绮怀想了想,一时不知该往墙内还是墙外跳——她仍对这棵梧桐树不肯死心。
小雀儿的催促却一声追着一声,“快,快下来,你们从那边去,我们去补南墙!”
吕卫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先跟小雀儿去南墙了。
到了一看,小雀儿还没来,她们又等了一会儿,小雀儿的身影才从另一条街上出现。
她正费力地搬着一摞砖,那摞砖块大小不均,参差不齐,一瞧便是别家动土时留下的边角料——但几乎没有裂缝。小雀儿显然选择了边角料中质量较好的那种。
卫绮怀正想问为什么她要亲自收集这些,却发现她换上了干净衣裳,虽然袖口有磨痕,应当是旧衣改的,但还有七成新,改得很合身,洗得也相当干净,只在腰后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
她注意到卫绮怀看她的目光,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像一只神气的小鹦鹉在显摆它的羽毛,“我的新衣裳好看吧?奶奶给我做的!”
卫绮怀莞尔。
这对祖孙各有各的拮据,却都在竭尽所能地互相牵挂。
“既然穿了新衣,还是小心别弄脏了。”吕锐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那摞砖,“我的朋友不是托那位易姑娘去找泥瓦匠了吗,雀儿姑娘为何还要亲自来做?”
她的态度亲近友好,又是主动帮她,搞得小雀儿方才积蓄的怒火没处发,只好对着卫绮怀道,“还不是你找的那个、那个……”
怨气将要喷薄欲出,却因为忘记了易途的名字而尴尬地卡在中途。
“——那个比我看上去还像叫花子的!”
最后,小雀儿给目标加上了这样一个冗长的限定词,“她找不到泥水匠,可不就只能我自己来咯。”
想不到这孩子行动力还挺强。
“她并非找不到,只是现在不适合。”卫绮怀解释道,“只是雨水太大容易渗透进墙体,造成砖面开裂,你看,这几日阴雨连绵,现在这天色,说不定又要来一场大雨,瓦工师傅们不动工是很正常的……再说,若是遇上什么小震,这墙——”
她说着,忍不住暗示几句,可小雀儿却像是全然没听进去似的,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一口咬定,“就算是晴天,他们也不会来的。”
“为什么?”卫绮怀奇怪道,“这墙很好补吧?难不成你们易都的泥瓦匠很少?垄断了?僧多粥少,寻常人根本请不上?”
她下意识追究,异想天开,甚至都怀疑到垄断上了,可小雀儿却一反常态,三缄其口,只道:“你别想那么多了……我只告诉你,他们是绝对不会来的。”
吕锐疑惑地看着她,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道:“那也未必,你年纪小,或许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只要出价够高,总有人来的。”
小雀儿扭头,目光复杂地看她。
卫绮怀也目光复杂地注视她。
被这样盯着,吕锐语气自然,神色无辜:“怎么了?我说的哪里错了吗?”
卫绮怀:“……这话没错。”
但是吕道友,你顶着一张这样正直的脸,真的很不适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话啊!!!
小雀儿也跳起来,满脸不信任,“好啊,我原以为你们这些天上飞的,都是那什么视、视钱财如、如粪土的!谁知你竟是个金玉、金玉——”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卫绮怀好心提醒道,“若是不擅长用成语还是不要用了吧,下次遇到类似的语境可以直接骂伪君子——不过你不许这样骂我朋友。”
小雀儿转头瞪她。
“所以?”
吕锐口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词。
等等,哪里来的承接词?论视钱财如粪土和伪君子之间的因果关系吗?
卫绮怀探究地向她看去。
“所以不是钱的问题。”
吕锐沉思片刻,轻声道:“那你这样笃定无论我们多大价钱都请不来人,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愿意来吗?莫非他们以前起过什么争执?”
“应当是。”卫绮怀这下也明白了她的考量,只是仍有些不解,“可究竟是怎样的争执,才会如此使得一个行业都如此抵触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家?这不合理。”
“问那么多做什么?”小雀儿冷哼一声,抱臂转身,不再搭理她们,“管那么多呢,反正这活我们自己也能做!你们两个大人,总不会连几块砖也砌不起来吧?快搭把手!”
“能做是能做……”卫绮怀道,“但找更专业的不是更好吗——”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易途大步走来,一开口便是抱怨。
“你们都在,好,依我看,还是买些糯米,我调个灰浆,这墙我来补吧。至于债主——”而后她指了指卫绮怀,“砖,你来烧。问剑山的那个教没教过你铸剑?都是烧东西,差不多。”
“……您还记得我是债主呢,就这么指使我?”卫绮怀对这一通胡乱的指派感到无言以对,“再说,铸剑和烧砖差远了好不好?”
“又不是不能学。”自古欠债的总比被欠的有理,易途大气地一挥手,敲定了计划,“横竖你有钱,包个砖窑也不是不行,总比被那些老东西追着骂晦气要好得多。”
卫绮怀幽幽提醒:“砖窑?好,那也一并算进你欠我的账里,如何?”
吕锐意识到了她就是在小雀儿说的泥瓦工们那里碰了壁,余光一扫,果然瞧见小女孩脸色阴沉下去,气不过一般,忿忿地拧过头去,用力跟那摞砖较劲儿。
“易途姑娘,你这路上是遇见了什么?”吕锐道,“为何会被被人追着骂晦气?”
“鬼知道?!”易途抓了一把头发,骂骂咧咧道,“我不过是去问问给不给我们修墙,什么都谈妥了,谁想他们一过来,便转头就走,还骂我晦气——我看他们比我晦气多了!上赶着骂客人,还想不想赚钱了?”
小雀儿狠狠咬了咬牙,也跟着骂道:“就是,他们才晦气呢!”
卫绮怀瞥她一眼,“这便是你方才说的那个原因?”
怪不得,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能让这么多人都自发抵触,自然是因为“晦气”了。
“可是哪里晦气?”吕锐由衷发问,“老人家屋中既无邪祟,又没有染上癔症,哪里晦气?”
“总不能是因为脾气古怪?可脾气古怪的老人家多了……”卫绮怀也猜,“哦,说不定是因为目盲——”
残障人士总是容易受人非议。更何况,一脸刻薄相的瞎眼老太太,实在太容易成为都市传说的主角了。
可是,这样便能将其称之为晦气吗?
“不不,也可能是因为她……”卫绮怀想起穷奶奶的满头白发,顺便在回忆里发现老人的皮肤也泛着不正常的白色,不由猜测道,“难不成是白化病?吸血鬼的传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快别想了!”小丫头很粗鲁地打断了她,接着顿了一下,才遮遮掩掩地解释道,“就是……因为眼睛。”
“你们这城里这么多年都没出过瞎子?天生的没有,受伤的也没有?了不起。”易途哂笑,“早知有这风水宝地,我还修什么仙啊。”
“……”小雀儿没听她的牢骚,只低声道,“你们是外人,没听说过……在我们这儿的传说中,凤凰本是不会涅槃的,皆是因为有个盲眼老妇人,认不得凤凰,将它错丢到火堆之中,才……”
“真浴火啊?敢情还是个人造的涅槃。”卫绮怀禁不住报以异样眼神,“就这么一个谋杀事件,你们把它当庆典庆了这么多年?!都说凤凰涅槃后福泽众生,这竟然是一个宣扬以德报怨的故事吗?”
小雀儿更恼了。
“而且盲眼老妇人也很常见啊,得白内障的又不在少数,还是说后天眼盲不算……”卫绮怀又觉得这说不通。
吕锐则道:“这故事过了这么多年,仍然能令人们后怕吗?”
“因为凤凰不来了,是吧?”易途倒是明白过来,“你们那个涅槃典招不到凤凰了,所以这些年人们又开始怀疑了。”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无法接受自己已经不被上苍垂怜。
所以总要有人为厄运承担罪责。
卫绮怀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那样希望凤凰回来。
除却作为此地人对于凤凰的狂热外,也许她还盼望着,凤凰的出世能为老人洗去罪名。
小雀儿别过脸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了,快来帮忙,补完这墙我还要为奶奶种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