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开被铁钉钉死的盖板,一具尸身赫然在内。年轻的女子脸上涂着梁鸾为她涂抹的脂粉,已经有些斑驳。
鬼呢?
她摸不着头脑,又望向那被撇开的棺材盖。
罗娉躺着贴在棺顶,茫然而无辜地与她对视。
卫绮怀:“……”一点儿都不可怕了。
她心情复杂片刻,招招手:“下来。我带你走。”
女人似乎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听话地落了下来,挂在她肩头。卫绮怀一回首,就对上那双眼睛——猝然落下两道血泪。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这间狭窄墓室的每一面墙上都隐隐发光,炫目的光中,她看见每一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个字,印满了鲜红的掌纹,爬满了细密的指甲抓痕。
似乎有谁在这里曾以血肉之躯,绝望又决然地挣扎过。
为了留下姓名和证据。
卫绮怀原路返回房中,举棋不定,正打算回去与钟如曜商量此事,却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什么?你说锁坏了?”
梁鸾。
答话的那个侍女支支吾吾,没敢说清。
“没用的东西。”梁鸾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醉意,疲惫道,“滚吧。自己去领罚。叫他们都滚,谁也别来扰我的清静。”
侍女松了一口气,毫不大意地滚了。
卫绮怀听见梁鸾举步向屋内走来。
她不打算与他正面对上,便退到窗边,翻窗欲跑,谁知肩上的女鬼忽然腾空一跃,两三步夺到门边。正正好好挡在梁鸾面前。
卫绮怀抬手把灵力捻成丝,正要把梁鸾打晕,却听他大喜道:“娉儿!”
他醉了。
他居然醉了?
卫绮怀手底动作一顿。
他抱着的女人只露出个侧脸,唇角微微翘起,是个停滞在那张脸上永久不变的神情,神色平静得有些诡异,如果真要卫绮怀形容,大约可以将其类比为冬眠苏醒时的蝮蛇。
“娉儿!”梁鸾拥着她,大为感动,“我就知你不会如此绝情!你还念着我是不是?你还舍不得我们的孩儿,是不是?”
他踉跄了几步,踏入室中,食指一扣,桌上烛火便亮起来。
屋外飞雪细细,室内熏香馥郁,红烛高照下,竟然还有了几分春宵帐暖的味道。
卫绮怀忽然就不想离开了。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也只是伸手扑了扑萦绕在鼻尖的酒气,袖手旁观,不动声色。
梁鸾解开束发,卸下手腕的镯子,褪去衣衫,正要与失而复得的情人好好亲热一番,抬头却见满室灯影一晃,光明与黑暗交界处,倏忽间立了个女子。
这个女子还有几分眼熟。
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卫家的大小姐?
她并没有如何惊人的美貌,神色淡淡,几乎要融进安静的夜色里,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只须站在那里,就能赢得满堂光采心悦诚服的簇拥。
这可真是明珠投暗。
他恍惚间明白了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他怎么就梦见这位大小姐了呢。
简直比梦见那位煞神似的钟家少主还要骇人听闻。
但温香软玉在怀,他低头瞥见情人柔顺的发顶,确认那依然是自己温顺懂事的情人,又忽然觉得踏实,有些飘飘然了。
满室灯影又轻轻一晃。
窗外呼啸着的夜风太冷,他的情人在他怀里瑟缩了两下,立刻就激起了他心中泛滥的爱怜。与此同时,她的两手也迎合地环上他的肩颈。
梁鸾抚摸着她冰冷如玉的手臂,心中熨帖,酒意上涌,燥热之中又添了几分冲动,当即就要剥去她的衣衫,红烛帐暖共度春宵。
窗边被他有意忽视着的女人忽然低声开口了:
“其实我很好奇。”
梁鸾懵懵然从情人的玉臂中抬起头来,又惊又疑、囫囵吞枣地问去一个字:“你?”
一直静立着的卫大小姐没管他的疑惑,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为什么要杀她?”
“什么……”虽然不确定她在说什么,但是他惯于否认,几乎是下意识就反驳道,“我没——我杀谁了?”
对方不紧不慢地落下两个字:“罗娉。”
梁鸾立刻弹起来:“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她是怎么死的?”
“她没有死——”梁鸾扬起脖颈,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恨声道,“她才没有死!她现如今好端端地就在我眼前,她活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女人看上去对此无动于衷,口气凉薄得可怕:
“是吗。不是你杀了她?”
“住嘴……住嘴!”
“真是稀奇了。”卫绮怀说,“那她为何还要找你索命呢?”
索命?
索谁的命?
梁鸾脑子清醒了些,正要张口骂人,却感觉到那双缠着他的手臂将他的脖颈越绞越紧。
情人的芬芳在他鼻尖萦绕,他却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那位卫大小姐还在说话:
“不信?不如你低头看看?”
梁鸾是不愿向自己这个情人低头的,可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来,模糊的醉眼在朦胧视野中瞥见对方脂粉斑驳的脖颈上,有一道针脚清晰细密的缝痕。
他素来养尊处优,房间里从来没有什么需要缝补的东西。可他却记得自己是怎样一针一线将她的尸体修补好的。
和以前一样柔顺的发顶,一样雪白而冰凉的身体,他从前最喜欢她这样,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贴着自己的女人——口鼻没有呼吸,胸膛没有起伏,肢体僵硬,像一架失去控制的木偶。
不过,木偶的手臂,怎会将他勒得越来越紧呢?
他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看来你依然没怎么清醒。”卫绮怀终于看见了那道猩红蜿蜒的伤口,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也像自言自语,“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想多嘴问一问——”
“你杀了她,为何还要把她镇在地下?明明葬在一处风水宝地也能适当化解煞气,可让她转入轮回,但是你为什么非要强行镇压她?”
“胡说八道……”不知是不是听见她说话,梁鸾颈上的桎梏松了些,这让他得以喘了一口气,“一派胡言!”
他大声辩解道:“娉儿没死!”
“哧——”卫绮怀笑了一声,由衷感叹道,“看来你很爱她。”
应和她的是对方语无伦次到近乎狂热的自证:“我爱她!我自然爱她!她是我的娉儿!我怎么会杀她?!”
“……”卫绮怀盯着他,沉默片刻后走过去,抬手布下一张绝音阵,顺便封了那具还在挣扎的身体的灵脉。
她轻轻地扬了语气,反问道:“你爱娉儿?”
是,他爱她。
他爱她,所以收藏她的尸骨,镇压她的魂魄,在她病重之际、容颜不再之时结束她的生命。
他缝合她的伤痕,避免她的肢体残缺。为她画上浓妆,从而让她病态的美丽——他最喜爱的美丽,在她生命逝去的那一刻永存。
他甚至还要找同她模样相似的女子,给她起一样的名字,矫正她的身体,也许还会引导她的性情习惯,只为了让他心中的那个“娉儿”永存。
他当然爱她。
他自始至终爱上的都是那个自己心中名为“娉儿”的幻想,甚至不惜为此去人为地塑造她,像木匠处理一座木刻,石匠修复一座石像。
当这一个坏了,他就去寻求下一个。
他真的爱她吗。
卫绮怀说:“你若爱她,又为何会拔去她的舌头?”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也得到了答案,或者说,她终于破解了最后一个秘密:
“你恐惧她。”
破开那道阵法之时,卫绮怀就知道自己先前想错了。
她本以为这个女鬼是病死鬼,是这座金屋里真正被隐藏的情人,以为绿萼是她的替身,以为梁鸾是出于那可怕的一己私欲才设阵固魂,为了留住她的魂魄,好叫她永远陪伴着他。
她以为这一切是出自“爱”。
可是现在看来,罗娉被割喉而死,显然是横死鬼,执念深重,与化身凶邪厉鬼只有一步之遥。梁鸾设阵想要留住她不假,但留住她的原因,却不是出于情——而是担心就这样放出厉鬼被其他世家查到自己头上,才在这间宅子里设下阵法,索性镇压了事。
为的就是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他怎么会爱她呢。
如此一看,就连后来住进来的绿萼、和那个意外小产了的孩子也让卫绮怀忍不住深究其缘故了。
以生人之气镇压冤魂煞气。
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