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坐落于城南通义坊,府前有三座门楼,斗拱交错,正中高悬着大漆描金匾额,乃是弘德帝亲笔所题。
入内是影壁,穿堂,四面抄手游廊。庭院里的花草已被落雪覆盖,只有几株斑竹和松柏依旧苍翠。
顾玉山抖了抖衣摆下轿,鞋底沾着潮湿的黄泥,在冰雪上留下了几个显眼的足迹,多走了两步后,才被雪蹭干净了。
他刚从城外回来,奔波了一整日,连茶饭都是在马车上匆匆用的,唯恐慢了脚程。好在,这一趟出城也算如他所愿。他暗自想着,脸上却不免露出几分憔悴。
以至于等他穿过游廊,一路进了前厅后,才迟迟察觉到府里的怪异:进门这么久,除了见到一个门房小厮外,就没再瞧见第二个下人了。
想都不想,他脚尖一转,径直往小女儿所居的院落找去。果然,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了里边的朗朗诵声,“四六二十四,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
揽翠院,包抄着垂花门与厢房的长廊里,挤满了或凭或立的小厮与丫鬟。因地方不大,还有零星的几人站在空庭里,不怕冷似得被雪淋了满身。
但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目视着前方,摇头晃脑地背着口诀。而在高出两阶的檐廊上,立着一块五尺长涂了漆的方榜,顾府三小姐顾妙冉正站在那块方榜前写写画画。
等小厮丫鬟们背完了“九九八十一”,顾妙冉便转过身,露出了身后用炭笔描画的矩形,“大家看这一题:此为方田,广七步,从十五步,问田为几何?”
“同样的方法,广从步数相乘,七乘十五,也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学的二位数乘一位数……”
顾玉山站在半月门外,谁也没有惊动,皱着眉,听了一会儿顾妙冉的算数课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千金小姐在府邸里给仆从开私塾,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家了吧?
晚膳时,侧室章氏难免也对顾玉山提起了此事,语气还颇有几分不满,“妾原以为妙冉是一时兴起,才让下人陪她玩闹几日。可现在,她上午教了识字,午后又要教九数。丫鬟小厮全聚到她院里听课去了,连带着婆子也偷了懒,茶无人煮,雪也无人扫,今日要不是妾到东厨催,怕是连晚膳都无人准备。”
“老爷,妙冉小姐为下人启蒙开智是好事,可是,也不能耽误了府里的活呀,不然岂不白白给了月银?”
章氏柳叶似的眉毛蹙着,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边还不忘执筷为顾玉山夹菜。
顾玉山自发妻病故后就未再娶,虽有几房妾室,但正妻之位一直空着。章氏跟了他有些年了,操持着府邸中馈,在顾家隐隐已是半个“当家”。她这含蓄地说上顾妙冉几句,算不上逾矩。
奈何顾玉山的心是偏的,美妾告状在前,他却记挂着小女儿的辛苦,说道:“她一天下来,也不怕累坏了嗓子。叫厨房煮些雪梨燕窝羹,让人送到揽翠院去,务必看着妙冉喝完。”
章氏掐着帕子,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应道:“是,妾这就吩咐下去。”说完,便叫了身边的丫鬟去东厨传话。
但不等厨房的下人来回话,顾妙冉先端着一盘点心来尽孝了。
款步而来的少女年华正佳,穿着一袭大红羽缎披风,发上簪着海棠珠花步摇,形容娇俏,笑靥如花。
“爹,章姨娘,这是妙冉特意做的枣泥酥,外皮酥脆,甜而不腻,你们尝尝看。”语罢,她将点心一放,又抢过了丫鬟的活,给两人斟茶倒水,格外殷勤。
章氏起了身,拉着顾妙冉一同坐下,神情温柔慈爱,哪还看得出方才阴阳怪气的模样,“你白日教导奴仆已是辛苦,怎还亲自下厨呢。要是累坏了身子,妾与老爷可要心疼了。”
顾妙冉很亲密地与章氏挽着手,桃花似得眼眸弯起,灵动活泼,“一道点心而已,哪能累到。姨娘你先尝尝,要是喜欢,我就将做法教你。有句话叫技多不压身,万一哪天你失宠了,还能开间点心铺子……”
“咳咳……”章氏捏着甜酥还未入口,就被顾妙冉两句话呛得不住咳嗽。
顾妙冉只以为她是吃急了,伸手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抬头时,忽然对上了顾玉山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了?”她一愣,看了看顾玉山又看了看章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应该当着她爹的面,说她的庶母会失宠。章氏长得再年轻,也是长辈,她这么说话实在有点以下犯上……不太对,还是叫以幼欺老?
顾妙冉讪讪的缩回手,放弃了从一堆封建规矩里挑自己的罪名。见章氏喝了两口茶,平复了气息,她便转而对着顾玉山装起乖巧,“爹,你说过只要我这阵子安分地待在府里,你就帮我想办法进宫的,你可千万别忘了。”
顾玉山眉头一耷,刚咬了一口的枣泥酥都不甜了,“妙冉啊,不是爹多嘴,只是你想想,在家有爹和几个姨娘疼你。但进了宫,事事都要看旁人的眼色过活。要是你受了什么委屈,爹也帮不上忙,人情冷暖只能你一个人熬着,这又是何苦呢?”
他没忍住,又开始了长篇大论。将顾家和皇帝后妃的吃穿住行一道道比着,势必要让顾妙冉明白,进宫后的日子远没有她现在过得快活。
顾妙冉不笑了,冷着一张小脸,捧起那盘点心就往外走,“还是孝敬我娘吧,娘亲,妙冉这就寻一条白绫去陪您……”
“咚——”顾玉山起身太急,连撞翻了两张杌凳,“进宫,进宫!爹一定送你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