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萧子衿也怀疑过死者的死因并非是农田侵占,但不论与否,农田案都是撬开粮食倒卖的契机。
金言鼎要与士族做成这个交易,他的身边定然有人做帮手,甚至有些重要的地方,如做账册这种事情,他也会让帮手来做先锋,自己在背后坐享其成。
而做先锋的人选,自己的亲儿子远比任何亲信都要好用,这一点从金听闲的话便可印证。
那年金听闲十五岁,金听雨十四岁,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都还顾着学业的年纪,即使出了什么事,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去。
但就像金听闲永远都忘不了母亲和妹妹的死一样,金听雨也忘不掉这段黑暗的往事,可他们都不敢去恨作为始作俑者的金言鼎,而是在这时过境迁的十几年里恨着金听澜这个幼弟。
他不如金听闲那样懂得隐忍,会做好人,也不如金听澜运气好,能随祖父离开这个家,习武识礼,从医济世攒得一身显名。
两相对比下,平庸的金二公子只能悄悄将写着士族名姓和交易数目的账册藏起一册,以求得一个保命符的安心感。
他怀着这个秘密藏拙于世,连带着对家庭恨意也一道隐藏起来,做出一副甘心做棋子的样子来面对长兄和幼弟。
直到他们搬迁至雒阳后,他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叫士族知道了账册的存在,这些老家伙对这些陈年旧事的警惕程度就像闻见血腥味的狼,他们慢慢地包围住金氏,只需一个引子,他们便能发动围剿,将金氏踩碎。
但长兄是个惯会钻营的人,他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源头是因为什么,于是他向士族投了诚,打算献祭自己的手足。
在发觉自己将要被长兄推出去做牺牲品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金听雨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他还有余恨未解,不甘就此死去,急中生智下,他发现了一个可以报复所有人的方法。
他让金听澜知晓了证据的存在,又将证据尽数藏起,然后顺着金听闲的计划自尽而死,杀人罪在棋子的引导下栽赃成功的同时,这个矛头也顺利转嫁给了对此一知半解的金听澜。
而金听闲设此局,意在既能杀了他最恨的父亲和弟弟,又能献诚于常侍,一举两得,可临门一脚他却始终找不到这个证据。
常侍的威胁犹在耳前,他只能与金听澜这个活靶子互相折磨,金听澜越是不知,他就越惶恐不安,最后折磨愈烈,他也愈发疯魔,以致两败俱伤。
即使金听澜在一开始就死了也无妨,这个秘密早就随着金听雨的顺意而行,无法得见于人前,金听闲很快就会因为他的狠辣遭到方涵的猜忌,被早早去除。
而金听澜要还活着那更好,金听闲可以把他折磨成疯子,可以把他毒成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傻子,问不出结果就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对他人说话,反正金听闲和金听雨的恨意寄托下,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最后无所知者死于手足相残,有所知者死于权谋倾轧,作恶者如金言鼎死于亲者算计,独他金听雨安眠地下,看这些活人斗得你死我活,好不乐哉?
梳理至此,动机明确,就差个证据证明以上分析,秦怀之对此发表感言:“这是个能在儒师治世下出现的家庭吗?他们家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一群疯子?!”
……
萧子衿和夜歌对视了一眼,很是认同秦廷尉的话。
“王兴元知道的人有限,但从金家案的参与度来看,包括上任廷尉曾祺在内,都有可能是当年参与了粮食倒卖的士族。”
秦怀之皱眉道。
“但是这个范围太广了,且因为圣上严令声势浩大,那些人只怕已如惊弓之鸟一般,开始自查内部以应对查案。”
这时候他想起来,旁边这位女侯为了翻案可是做了许多准备,其中应该也包括对调查目标的侦查。
于是他问道:“平侯,你们在准备翻案的时候,可有列一个调查的名单出来?”
“有。”
萧子衿点了点头,提笔在桌上空白的纸页写下几个名字,推到秦怀之的跟前。
“这些人跟司氏叶氏不同,他们没有直接掺和进金家案的侦查,但是在金家案发生的之前与之后,这些人的情报网都十分活跃,我在整合过后,发现他们的活动目的都离不开‘粮仓’和‘查账’这两点。”
那会儿内外都在打仗,哪都不怎么太平,而将士们打仗也绕不开钱粮这些东西,是以在侦查初期,这两个很常见的点并没有引起萧子衿等人的在意。
直到他们对比过信息,又查到了谯县和云县的猫腻之处,几番验证后才明白过来雒阳当时都在刮什么妖风。
“当年案发之时,恰逢兵乱瘟疫横行,消息也十分闭塞,可金家案的动静在雒阳都闹得这么大,按理说即使传不到边郡前线,雒阳周边也该有所听闻才对。”
“但我在前年得知此事后,就有派人来雒阳附近的几个郡县打听消息,即使我的人已经将金家案中最耸人听闻的几件事都提示出去了,也无一人知道。”
提起这一段调查经历,萧子衿和夜歌就忍不住皱眉。
“而一旦踏入雒阳的地界,再提起这件事,所有人都是讳莫如深,我的人还差点陷在里面,之后换人再探,才确认了在其中作梗的几个家族。”
秦怀之拧着眉,对着这几个名字思索了好一会儿,缓缓道:“这不是全部人吧?”
萧子衿笑道:“当然不是。”
见秦廷尉投来猜疑的目光,她也不急着解释,转而将话题扯回账册一事上:
“账册这种东西都是相对的,金言鼎能干出粮食倒卖这种脏事,要想不在阴沟里翻船就一定会做账册来应对,而与他做交易的士族也一定有。”
“平常的账册上都会盖有公章,好在每半年或年底的时候应对查账和查税,但谯县的生意不是明面上的,不能启用公章,是以在账册上留下的章印,大概都是那些人的私印。”
秦怀之见她转移话题,当务之急也不好多说什么,听了她这番话后,他点头以示认同,随后道:“竹简并不好藏,粮食倒卖案结束后,士族和金言鼎都会寻个理由,将这些东西销毁,金听雨即使用手段保留下一部分,这么多年来恐怕也因为战乱和灾荒等原因变得残缺不全了。”
“不过这本账册既然能在未现身时就引起雒阳的恐慌,说明其中内容足以将他们钉死。”
他将桌上的竹简卷宗拨开,露出在桌上放置的,金家旧宅的布局图。
“现下能确定的一点是,账册的体积不会很大,甚至可能还有些残缺,上面有数人交易粮食的收支笔迹,还有一些士族人士的私印盖戳。”
“此物直到今时都未被人寻出,极有可能还藏在金家旧宅中,但介于司玉衡等人已经三番两次地搜查过金宅,我们得确定几个目标才能更准确。”
秦怀之说罢又抬起头来,看向萧子衿和夜歌,以及身边的几个下属,道:“各位畅所欲言一下?说说你们都怀疑哪,我先说一个,金听雨的院子还能再查一次。”
夜歌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道:“金听闲的书房。”
旁边一人也点道:“金宅主院还可以查,尤其是账房。”
“还有金听澜的院子,谨慎一些,再查一次总没错。”
“还有……”
萧子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最中央的祠堂点了点,道:“祠堂内部再查一次,尤其是放牌位的地方。”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道:“若是可以,搜查一下旧宅里边是否有暗室。”
秦怀之问道:“金家祠堂失火过,若是东西藏在那,不更容易被销毁吗?”
萧子衿解释道:“两个理由,其一,当年他们没找到证物,或许也是因为祠堂失火,所以才忽略掉了这个地方。”
“其二,本侯之前去找他的时候,金听闲有提过他的先母,以及他早夭的妹妹。”
祠堂这种供奉祖先的地方,通常是不能跟“女子”一道提起的,更何况这二人中还有位早夭的女孩。
故此言一出,不用萧子衿再多说什么,秦怀之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且不说那早夭的三娘子,就说那位早去的吴夫人罢,素有传闻说金言鼎对亡妻深情,吴夫人去世多年,他也没有再娶,但是在那金家祠堂中并没有吴夫人的牌位,金听闲兄弟三人逢时祭拜母亲,都是在别的地方。”
“而在金言鼎逝世的多年后,仁义孝廉的金听闲也仍未为给他的母亲供牌位。”
萧子衿低垂着眼眸,指尖停留在布局图上,画着祠堂的位置,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你去过金家祠堂?”
秦怀之疑道。
“没有。”萧子衿淡淡道,“季陵出事之前,曾给本侯写过信,说过一些琐事,后来阿夜回来也跟本侯讲过。”
吴夫人的牌位没有供在金家祠堂,金三娘子因为是女儿身加上早夭,更不可能供在祠堂里,金听闲将她二人的牌位收在自己的院子里,在金听澜回家后,他又将牌位移到了祠堂的偏室。
在金家案发生之前,兄弟三人逢年过节都会去祠堂的偏室祭奠吴夫人和三娘子,若非萧子衿看透了金听闲那令人作呕的德行,她多少也得赞叹两句金长公子的孝心。
萧子衿收回神思,继续道:“金家祠堂失火后,只有金听闲去过那里,带走了吴夫人和三娘子牌位,但很明显,他也没再那找到账册的去处。”
“至于那些暗室,权当多留一个心眼,能查到就查吧。”
秦怀之也没再多说,金府就这么大,但这些地方查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
他按照要搜查的地点,将人手分派好,随即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出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