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看向沈阿茹,道:“沈婆婆,你虽不是金听雨的近侍,但匕首这个东西在金家可不好放,您在府里就是干活细致,心明眼亮,如今才会到女眷的院子里做事。”
“那在您的印象里,金听雨在去祠堂时因为匆忙,没有穿避寒的氅衣,他身上的穿着在卷宗里都是有记录的,那年冬至很冷,在外走动没做好保暖很难受得住冷,即便只是去祠堂你也会提醒他要注意保暖,那么他是否有带着什么东西进去呢?”
沈阿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垂首不语。
见她始终不敢回答,裴青又将目光转向柯岩,问:“柯岩,你呢?”
柯岩自然也是不敢答,仍旧以沉默对之。
裴青轻笑了一声,道:“本官再次奉劝诸位一句,如果你们是在廷尉府,负责审讯的尉官是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你们好好地待在主人家接受温和的讯问。”
“我朝虽不提倡刑讯逼供,但也并未废止,陛下已下令严查此案,今时不作答,日后或许就是全家都被拉过去,届时你们想以家人被主家捏着做理由,都是不成的了。”
金堂叔听见这句话觉得机会来了,立刻道:“裴尉监,您只是来询问证人,不算正式审讯的,您这样说话,在下能不能当作你是在威胁他们,逼他们作伪证啊?”
裴青含着笑意的眼睛看过去,叫对方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只听他道:“本官说了只是奉劝,廷尉府能拿到证据,并找到这些证人证言的疑点,就说明我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把你们请到雒阳来问话,本官亲自来此讯问,没有直接叫尉官来把人带走,已经很给面子了。”
“倒是你,你并非当事人,也非主事人,再敢打断一次讯问影响这些证人,就别管本官翻脸无情了。”
金堂叔不服,又道:“可是你都说严刑逼供了,还试图诱导证人去想这些东西,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即使金听闲真的有做什么错事,但在金家案上他有做什么吗?杀人的又不是他!”
裴青这次是真厌烦了,冷下脸问道:“那你给本官解释解释,案发当时他知道家中出了这样有违人伦纲常的事,为什么会直接去廷尉府报案,而不是第一时间赶回家去?”
金堂叔想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但开口前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陷阱,立马就住了嘴。
像他们这种世家出来的,不论你这世家门槛高还是低,首先家里的仆从就不会在外面乱讲话,更别说家丑不可外扬。
见他不语裴青冷冷一笑,抬手指向门口道:“本官说了,如果你再有影响审讯的举动,就请离开。”
这就是要赶人走了。
金堂叔哪里能走,要是后面这些人说什么话了他不知道,他该怎么跟金听闲交代?
但此时梁硕已经站起来做请人的姿态了,再不走他可能会被提着丢出去,这种丢面子的事情梁硕这个大老粗绝对干得出来。
于是金堂叔自己起来了,撂下一句“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告金听闲”,然后就跑了。
梁硕冷笑了一声,道:“商人就是商人,脑子里只有利益,没了这玩意儿就活不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裴青淡淡道,“这天底下重利益的也不止商人,只不过金家在其中也算是个例。”
搅屎的人走了,裴青能放心继续审了,他看向沈阿茹,道:“沈婆婆,你还没回答本官的话。”
沈阿茹直觉后背直冒冷汗,金堂叔虽然走了,但那种刀悬在头顶的感觉并没有随之消失。
裴尉监刚才的话也不像是跟他们开玩笑,若是不答话,被抓到廷尉府的就不止她一人了。
要说吗?
沈阿茹抬起头,看了眼周围的人。
柯岩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张五目光急切,若非旁边有人看着,他定会直接上来追问。
最后她将目光放回到裴青身上,见他目光温和,并无强逼之意,倒真像他说的那般好说话。
但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回答,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有家主的眼线,纵是当年同甘共苦之人,也可能是未来要你命的人。
于是她再次俯首下去,低微的啜泣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引得裴青有些疑惑,下一刻沈阿茹的哭声大了起来,再抬头时已是涕泪横流。
裴青惊呆了,问道:“沈婆婆,您何至于此?”
沈阿茹重重地磕了个头,哭喊道:“使君啊,我只是个想安度晚年的老婆子,我一家三代人,儿女孙子都在金家,我能知道什么啊,您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磕头,额头碰地的声音吓得裴青连忙起身,上前把她扶起来,宽慰道:“沈婆婆,本官从没有逼你们的意思,只是——”
“使君啊!”
沈阿茹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边哭边说道:“金县令于我们一家而言是恩人呐,当年谯县饥荒两年,是金县令和老夫人收留了我们一家,我们才能有一口饭吃,我能去伺候金小公子也是因为他。”
“后来的几年里,两年一战乱,三年一瘟疫,没有金县令的垂怜我们抗不过来的!”她双手紧抓着裴青的手腕,没有再磕头,双手却仍然在发抖,口中所言感人肺腑,叫那窥视之人都分不清她的目的,“小公子救过我孙子的命,小人很感激他,但是比起他而言,金县令的恩情更不能忘,他也救过我的孩子们,我们能活到今日都是因为他!您若是要抓人回去审,您就抓我!”
沈阿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裴青的手不停道:“对,您抓我!抓我就好,您抓我回去,就让我死在狱中,别牵连我的孩子们啊!”
梁硕和县衙文官生怕会出事,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沈阿茹哭个不停,梁硕见状便道:“裴尉监,要不……要不您就先让人把她带回县衙去,别在这逼她了,如果出了事情,金家不会轻易算了的。”
裴青沉默着捂着刚刚被抓得有些发疼的手腕,半晌后道:“那就带走吧。”
柯岩见状也急了,上前道:“使君,陈婆年纪大了,她受不住刑罚,您要抓就抓我,我也什么都知道!”
梁硕看向裴青,对方没说话,就当默认了,梁硕就道:“等等一起带回去。”
裴青将目光望向神情错愕的张五,对方见状还以为也要抓他走,连忙后退了两步。
“你别害怕。”裴青温声道,“今日看到你这样子,本官倒是想起了一个曾经看到过的故事而已。”
张五疑惑不解,裴青就解释道:“曾经有一位隐退山林的隐士,有一日,他到村中赶集,因着走慢了,就碰到了人潮,他先是去卖鸡鸭的农人那买了些蛋,还额外买了一只鸡。”
“那天集市上来了几个杂耍的乐人,把路给堵住了,隐士小心翼翼地挤了出去,结果前脚刚挤出人群,还没走几步远,乐人的戏到了高潮,人群一阵高呼,纷纷往后退,将他推着往前摔去,刚买的蛋全数摔碎,鸡也脱手跑了。”
“隐士有些生气,就转头去问是谁把他推倒了,人们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那,但人家摔了,东西也没了,总不好不给交代。”
“有人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形,忽然指着一人,对隐士说:‘刚才好像是那人推了你’。”
“被指的人很不解,在隐士看过来时,他说:‘我只是站在那个位置而已,我也被别人推了,但我没有碰到你啊’!”
“但是此时又有几人说:‘我也看到了,就是你推的’!”
“‘你都站在那位置,刚才就你跑得最远,不是你还有谁’?”
“‘快道歉赔钱吧,人家买蛋买鸡的钱可不能白花呀’!”
“那人见那么多人都来指证他,只能不停地解释,证明自己没有做这件事,但是人们赶着看下一场演出,不想在他身上纠缠,于是越来越多人站出来指责他,隐士也渐渐开始怀疑此人。”
“被指责的人身边没有同伴,他只能靠自己这一张嘴跟所有人辩解,可是周围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在意真相,只是一味地劝他道歉赔钱。”
“最后的结果,就是隐士原谅了此人,跑掉的鸡自己又回来了,他就没让对方赔钱,这件事便算了结了,可是被指责的人却因为此事,被人当做邻里笑谈说了很久。”
“直到一个月后,隐士再一次下山,陪着友人去集市上看杂耍,因为人群太挤,加上众人的热情高涨,隐士和朋友被前面的人推着往后走,刚好有人从他们这边经过,被人群推着摔倒了,幸好人家手中并没有拿着易碎之物,隐士身边也有朋友为其解释证明,道了歉后这件事便轻轻揭过了。”
“但是等隐士回家一想,啊,当初那人是不是也像自己今日这样,并没有撞到自己,只不过因为那人身边并没有同伴能为其证明,也没有人在意是谁撞到了人,有了第一个开始引导,就会有人跟着说,最后说着说着,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明白这件事后,隐士再次下山,提着赔礼四处去寻找那人,他想着自己这道歉是晚了点,但对方顶着这个莫须有的错误,这些时日怕也是不好过。”
裴青说到这,垂眸看向听得懵懵的张五,问道:“张五,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妨想一想,隐士找到了那个人后,发生了什么?”
张五闻言,竟还真的思考了起来,裴青说他聪明其实只是顺口的话,但他能听出来这个故事代指的是什么。
故事中的误会只是小事,但现实中的杀人案却非小事,很多在大庭广众下突然发生的,且只有那一瞬间的事情,即使有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也会因为有人出声引导,渐渐的和原来的事实发生偏离。
张五为何会坚信金听澜是凶手?
因为连他这个下人都知道,金听澜与这个家的相处并不融洽。
金言鼎跟他一见面就争吵,金听闲和金听雨虽然会劝架,但偏向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幼弟。
如此畸形的相处模式使得金听澜在家中的关系很是尴尬,甚至也潜移默化了一些下人,跟着对他没有好脸色。
可尽管如此,张五也不敢想平日里观念不合的几句争吵,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父子相杀,骨肉相残的局面。
直到他推开了祠堂院子的门,看到满地的死人,吓疯的活人,以及倒在血泊中的,他的亲弟弟张小六。
张五还记得,当时金听澜抱着金听雨的尸体坐在地上发愣,他踉跄着走进来时,对方闻声抬起头与他对上了视线,两双眼睛里是相同的错愕与不敢置信,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打懵了。
后来……后来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四公子杀人了”,随即廷尉府就来人将他们都带走了。
审问他的人将那把凶器丢到他眼前,问他可认得此物,张五如实回答过后,认领了弟弟的尸体,就被廷尉府放回金家。
没过多久,失魂落魄的长公子就带回了廷尉府的消息,告诉他们金听澜以弑父杀兄的罪名被判处了死刑,再后来,金家就举族迁去了丰县。
回忆结束,张五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错愕地抬起头,想要说出自己答案,裴青却是先一步开口道:“故事的最后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
张五愣住了:“啊?”
“隐士找到了人,去跟他道了歉,对方也没有很在意这件小事,没撞到人就是没撞到人,他自己坦坦荡荡就不怕别人误会。”
说罢,裴青就回到了案前,准备传下一位证人,在这之前,他又补充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有这般运气。”
“假设故事中被耽误的一件败则误千万人的事,有人为了能独善其身,将这个错误转嫁给了旁人,即使那人自认为大度地原谅了人家,世间的流言蜚语也能将人杀死,而这些伤害本不是后者该受的。”
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话说到这,其实也够了,即使留在金家的证人无一可用,也还有那些去了庄子里的人。
裴青淡淡地看了眼面前的这三人,招手让他们退到后面去。
“下一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