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衿与裴青二人携着玉佩,起身行至殿中齐齐拜谢君恩:“微臣叩谢圣上赐婚做媒,谢太后赐福降贺。”
“……南山一树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看着堂下一对公子佳人携手并行的身影,懿帝的目光越发的柔和,叫人觉得若非有天子的身份拘束着他在这个高座上,他会再次走下去,亲手将这对未婚夫妻扶起来,赐予他们属于一个失权天子能给到的最高荣誉。
端立于天子身侧的两位常侍闻得此言,面色却是不约而同的一冷。
身为裴青亲姑大母的太后赐下这对鸳鸯玉佩,也只是出于对小辈的关爱和维持母家的联系,而懿帝这样忘乎君臣的真挚态度对于在场其他人来说,就是对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谄媚最大的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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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午宴结束后,众臣又于殿中陪圣上小坐了片刻,在下午即将上值的时分,众人拜别圣上,乘着马车相继出了宫。
“萧侯。”
临出宫门之时,裴青的马车追上了萧氏的马车,离车窗最近的萧子桓掀起车帘望过去,就见裴青从车里探出头来,一见窗前的不是萧子衿,那人便缩回了车内去,语气仍旧彬彬有礼。
“萧御史、子桓兄,裴某有句话想同萧侯说,故一时失了礼数,见笑了。”
“无妨。”萧子桓亦退回了车窗后,独留一只手撑着车帘,好让裴长公子看清坐在他对面的萧子衿。
只见得长公子对着萧侯轻点了点头,算作见礼,温声道:“方才临走之前,陛下又召见了吾,赐了面能在朝中各部通行的手令让吾交给萧侯。”
说着,他便伸手将令牌递去,萧子桓再次从车窗探身而出,接过令牌转交给萧子衿。
“有了此令牌,侯女这段时间里行事会方便许多,除此之外,侯女先前所交代之事,吾会尽力,还请侯女静候佳音便可。”
一语罢,裴长公子复又行了一礼,随后放下了车帘,命令车夫驾车出宫。
许是长公子当真有很多事情要做,在所有人都是不疾不徐地驾车离去之中,裴家马车那几乎要跑起来的车速可以说是脱颖而出。
而萧氏的马车内,与二叔父一家许久未见的萧子衿一边翻看着手中的令牌,一边应着叔婶兄长的话,虽不热络,却也不至疏离。
“陛下能赐下这令牌予你,于他如今的形势而言已是极大的风险,之后也不知要与那两宦官周旋多久才能不受磋磨。”
萧凭鹰说道。
“子衿本无意得陛下这般赏赐。”萧子衿将令牌收入袖袋中放好,“若无此等封赏,待子衿要做的事完成后,不论是自己还是萧家,都能更容易脱身些。”
“可若有了这个令牌,行动虽不受限制了,但所行之处皆会留下痕迹,这道恩赐反是拖累。”
萧子桓听了她这番不敬天子恩赐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时却被他的御史父亲先了一步。
“你不该在一个御史面前说这样的话的,子衿。”
萧御史语气淡淡,坐在他身旁的邓夫人俯首敛容,假装听不见另三个人的对话。
萧侯眉头轻挑,轻轻地哂笑了一声,道:“子衿失言了,二叔父见谅。”
一语落地,马车内再无人说话。
直至车轮行至萧府门前,尚未安排京中职位的萧子衿和邓夫人一同下了马车,同还要回御史台和太常寺的萧凭鹰父子行礼作别,转身步入了萧府大开的府门,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而在正门关上的那一刻,旁边的小门开了条缝,萧凭鹰的小厮阿曲猫着腰从门里出来,跑到了仍未离开的马车前敲了敲车窗。
萧子桓撩开了车帘,问道:“今日上午,家中可有事?”
阿曲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从怀里取出一封竹简递了上去,恭声道:
“男君和四公子进宫后,叔老爷家的阿治就进了城,把这封信交给了奴。”
“阿治说,这封信必须交给大人,待您过目后亲自回信让他带回去给叔老爷。”
萧子桓将信递给了父亲,萧凭鹰闻此言轻嗤了一声,唇边的长须轻动。
马车外,阿曲继续向萧子桓汇报着今早的家事,萧凭鹰取出了竹盒内信笺,他三弟萧凭纪的笔迹一如既往的难看,内容也是一如既往的……难以入眼。
“衿女公子的那位独眼侍女在将女公子的东西搬至主屋时,和姎女公子起了争执,小公子知道这事后,险些对那位侍女动了手。”
话音刚落,马车里突然传来了竹简摔在地上的声音,阿曲立时噤声。
“回去告诉女君,今日主君若是要收拾那俩小的,随她处置,不必阻拦。”
“是。”
语毕,萧凭鹰便招呼车夫驾车离去,眼见得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后,阿曲立刻跑回小门,一路直奔内院。
男君的好脾气只有在遇到叔老爷的时候才会这么失态,还是赶紧跟女君说一声,连那个阿治也早早打发走吧……
阿曲心里想道。
“三叔父在信里说了何事,竟让父亲如此动怒?”
尽管马车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萧子桓依旧压低了声音。
萧凭鹰不语,只将那信笺递给了他,道:“你自己看吧,为父懒得说。”
萧子桓接过信笺,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大体的意思就是:
“小弟闻那震越小儿不日归都,特寄家信问询于兄,当年吾兄弟二人在祠堂受那小儿欺辱,使吾失权失名,当日之仇今可如愿报还?”
“三叔父真是……”
萧子桓一时有些无语。
他脑子——
“为父一直觉得他脑子里没有筋。”
萧凭鹰淡声道。
萧三老爷他亲哥这淡然实诚的评价一出口,叫萧子桓一时想不到什么的词汇能应和父亲。
萧凭纪脑子里没筋。
谁说不是呢?当年大父和大伯父遇难时,不管是宫内还是朝野都在议论父亲和三叔父谁能继承侯位。
父亲眼明看得清局势,压根没搭理这些,甚至做好了爵位连带着军权都没掉的打算,而三叔父呢?从记事时就一直翘着的尾巴和拿鼻孔看人的样子在那时更是要上天。
长房在雒阳无人留守,那自然也无人关心长房家的孤女做了什么事,所以当年萧子衿独身上雒阳,剑指宦官夺来继承爵位的机会,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八风不动如萧凭鹰,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与侄女长谈了一局棋,险胜半子后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在萧子衿出征在外的五年里,来往雒阳与战场的家书里都是他对侄女的提点。
暴躁无谋如萧凭纪,辛苦他还要忍到下朝散值了回到家里,才敢指着萧子衿的鼻子大骂其狼子野心,不遵妇道胆敢染指朝政,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其挡了他莫须有的承爵路。
萧子衿的脾气不算好,儿时一同在并州老家读书习武时,凡事都有长辈和兄长们教诲规劝,纵是有人刻意刁难,萧家的衿女公子也懒得搭理他们。而自从家中出事后,那些曾被大父威严压制住的难听声音和豺狼虎豹连灵堂的门都敢踏破。
萧子衿当年是如何处理那些人的,今时就是如何对付萧凭纪的,他但凡长了一根能听话的筋,就不会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候还想着私联方涵,用家中府兵和儒法道义逼迫阻拦萧子衿出征,那些叫人面上无光的手段就不会用在他身上。
“家国有难,本就不当再计较个人小利,这是你大父当年教给我们这些子孙的。”
马车在御史台门下停住,萧凭鹰却并未立刻下车,反而放松了姿态,像是要跟儿子再聊个半刻。
“儒法道义最先约束的人应是自己,言行举止无愧圣人教诲后,才能给他人立下规矩,而非作为他成全己利的工具,但凡子衿心软一点,如今还有没有萧氏存在都是未知。”
“只将他在大军出征后绑了手脚游街示众,再逐出雒阳做地方官,不允妻儿追随已经是为他们家好了,不曾想这人仍旧不知悔改,看来是嫌苦没受够。”
萧子桓哪敢说话,然而下一刻亲爹就抬眼看向了他,接着说道:“为父记得,当年季陵他们家出事时,我借口送你出过城,找你三叔父说过这事,他是怎么回答的?子衿的人可否有问过你这些?”
“……”萧子桓有些头疼,思量了一番后道,“问是来问了,只是没找到确切的证据,他外放的地方跟金听闲的丰县相隔甚远,能知道的是,他在金听澜出事后不久,其手下跟雒阳的人有联系。”
萧凭鹰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有些人只会觉得旁人都要害他,却只字不提自己又干了些什么害人之事。
“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人,为人品行竟能相差至此。”萧凭鹰忽地想起了自己那壮年早逝的长兄,再看看自己和那不成器的三弟,不禁嗤笑,“他要自寻死路,那就由他去吧。”
萧御史扶正了官帽,起身欲要下车。
“晚上子衿必会叫我们议事,她若问你你就照实了答,不必隐瞒,我们还能保他家眷不受其害,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是,父亲慢走。”
萧子桓忙行礼送别父亲,再放下手时心中思绪万千,但因着上值时辰将至,他也不能再耽搁了,只得将此事先放下,一门心思催着马车往太常寺行去。
午时已过,刚冒了头的太阳又被乌云遮挡了去,行人方要收拾洒扫清雪的用具,抬头看了看天便又将东西拿在了手中,以防自己前脚刚走,这雪后脚又紧跟着下起来了。
今年的冬日,注定不会是个暖冬。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