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他与那两人只有两军遥相望的寥寥几面之缘,而那父子俩已离去两年,在此时醉意未消的古玛脑中,也只剩下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看不出这个少年与那俩人有何相似,却也无法将此人与那个女娃娃将军联系起来,毕竟当今与他们对战的除了萧家军以外,还有大汉当今的卫将军付君然。
付君然父子俩为了保护那个女娃娃将军,从她第一次上战场开始就让她在他们的身后,而后古玛就没怎么见过她,加上他对女人天然的轻视,一个十一二岁的、连脸都未长开的小女娃,如何能引起他的重视?
可他们若是从两年前就开始怎么筹谋着怎么杀他,未必不会兵行险招,让那个小女娃从一开始就不露面,好在此时伪装成刺客袭击。
“你是何人?”
古玛沉声问道。
此时外头隐隐有群马踏地之声,随着帐内的火势越发猛烈,近乎要将这座营帐烧塌,外面的喊杀喧闹也愈发清晰。
古玛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听觉,而此时他更加确定——外头有敌人杀进来了。
少年的唇边泛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他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将军今晚这顿酒,可尽兴否?”
他,或者说她。
她的声音清亮如江南水上拂过的清风,因着年纪尚轻的缘故,便是这般清亮的声音也不用去刻意压低,就已经很像少年时的男子声音了。
“杀了她!”
古玛大吼一声,似是要将那催命的醉意也吼出自己的身体。
帐内士兵一拥而上,眼看着那些索命的长枪将要刺穿少年瘦小的身躯,古玛却忽觉脑后掠过一阵劲风,武人的本能让他欲要回首攻击,细长的利刃却先一步贯穿了他的脖颈。
匈奴将军高大的身躯在此刻成了拖他下地狱的鬼手,不用那来有影而去无踪的敌人再多费什么力气,他就渐失了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少年手中持着那跟她的家乡刀剑制式相似的匈奴刀,飞身轻巧地避开了刺向她的长枪,在敌人枪头向上再次朝她刺来之前她将手中刀朝着一个士兵的胸口掷去,为自己砸开了一条生路。
她上前夺过敌人的长枪转身迎敌,汉家枪法将这柄“百兵之王”运用到了极致,便是在这方将要塌陷的营帐中也无法限制住它的强大。
古玛倒在地上大张着嘴,试图用大口喘气让自己恢复回击的力气,然而在彻底咽气之前他都再不能动弹半分。
在一片火光和飞扬的血浆中,他看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矫健身影,提着长枪为自己和同伴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看到了那个杀了自己的人有着和他一样的琥珀色眼睛,以及那人手中浸染着他的血的、被那少年交于对方手中且一直未被他察觉的一把簪刀。
而与他满身煞气不同的是,那只对于汉人来说是异色的眼瞳澄澈明净,便是同样带着杀气也比他要干净的多。
那个人正是事前被他一直忽略的,曾在酒宴上刺杀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做越琼,是个身上流着一半匈奴人的血的汉人女子,而她所追随之人正是萧家军如今的领头人——平侯世子萧子衿。
少年人年纪虽轻,英气的眉宇间却已有了几分祖父和父亲当年的气势。
她手握长枪,身姿矫健,只身周旋于敌军之间也不忘将越琼拉起,与她并肩而战。
与此同时,匈奴人的营地已是一片血海滔天,先是前头大帐外的看守被人一刀抹了脖子,随后便是满天箭雨倾泻而下,帐中众人的惊叫声几乎是刚放开嗓子就戛然而止。
古玛的几位副将从提着兵刃从一片箭雨中冲出来,四处找寻着大将军的身影,不料刚一冒头汉军的玄铁箭就跟长了眼一般从营地百步外的地方飞来把他们扎了个对穿。
古玛手下一位叫胡拉尔的副将运气较好些,在玄铁箭逼近他前下意识拉过身边的同伴给自己挡箭,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躲过攻击后他朝着混乱不堪的军营大吼一声道:“都别慌!区区汉人何以为惧,先去找大将军,随我——”
一语还未罢,他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把长兵,紧接着就闻得一声烈马嘶鸣略过北地浩瀚的夜空,胡拉尔的人头便被那神兵利刃削了去,殷红的血从断颈之处飞溅而出,溅了那长兵的刀刃一身。
而将他斩于马下之人并未因自己刚刚杀了一位匈奴将领而多做停留,他跨坐于一匹红鬃战马上,提着斩|马|刀势如破竹地杀进一片敌军临时排成的小型军阵中,长兵挥舞干净利落地斩下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脑袋,为身后跟着自己来的弟兄们开路。
“夜歌!主帐这边没寻到少主公,她应当还在俘虏营那!”
身后有同僚架着马追上他,手中长枪已染了无数人的鲜血,见着匈奴人时挥动兵器已经是下意识的举动。
“知道了!你回去和付小将军一起主持战况,这里交给我。”夜歌头也不回的大声回应道,单手拎住缰绳抬手对着冲过来的敌军脑袋就是一刀,任凭飞溅的血浆染红他锋利的眉也不皱一下,“少主公说了,一旦功成此地务必围死,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
此时俘虏营那头,萧子衿与越琼所在的营帐早已被烧塌,而早在头顶燃着火的布面砸下来之前,萧子衿杀了最后一个匈奴人,转头扶住越琼就往帐外一扑——
下一刻,这座关了萧子衿整整七日的营帐就在她二人身后彻底坍塌,热浪灼烧着她们的后背,逼着她们就势一滚才躲开。
待他们再回首之时,匈奴大将军还未凉透的尸体睁着眼,与他的下属们淹没火海中,无论他们死前是否瞑目,在这场大火熄灭后他们都只会是具焦尸。
“……他放那把火,应是想把您和属下一起解决掉,谁能想到最后死在火里的竟是他自己。”越琼轻声说道。
“狂妄之人,咎由自取罢了。”
萧子衿语气平静,将兵刃撑在地上站起来,转身欲去扶越琼起来,谁知就在此时一队匈奴士兵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发现了她们俩,立刻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他们。
“走!”
萧子衿抓起越琼的手把她拉起来,然而四处望下竟无一处可藏身之地,却只听身后传来“绷!”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出,萧子衿立马把越琼往身后一拦,提刀一扫将羽箭尽数打落,耳尖一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转头与越琼对上一眼就提着刀疾冲上前,越琼紧随其后握紧了手中簪刀,其势令为首的士兵见状大惊,正欲再拉弓之时,一杆长兵横空出世,贯穿了那士兵的胸膛,将其尸身定在了原地。
夜歌从马上纵身一跃,半空中抽刀出鞘断了那弓弦,挥刃狠劈连斩数人,其身后有人后撤几步避开了他的攻击,一手抽出腰间兵刃就要偷袭,不料却忘了还有敌方还有二人。
萧子衿飞身拦于那弓兵面前,提手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俯身捡起弓箭扔给越琼,对方接过后搭弓上弦,三箭离弦之际正是夜歌所带援兵到来之时。
平侯府家将萧渊紧随其后策马而来,手中还牵着一匹战马,它通身乌黑如墨,唯有额头中开始有一片雪白,一直延伸到头顶的鬃毛下。
这马的脾气十分暴躁,萧渊方下了马欲牵它过来寻萧子衿,险些被它踢了一脚,连哄又带骗才把它牵过来交给萧子衿。
“少主公。”萧渊急急地向萧子衿行了一礼,便将手中缰绳递给萧子衿,道,“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已经放了一队人马走了,萧泠带着人追了过去,确保他们能有一部分人活着回古格塔的大营。”
萧子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从越琼的手中接过那把簪刀,将其收归于发顶的簪鞘,身后起火倒塌的营帐已有人在想法子灭火,准备把古玛的尸身挖出来。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抬手轻抚了抚那匹马的额头,对身旁的夜歌与越琼说道:“阿琼你先和萧渊回去找医士疗伤,夜歌留下跟着我清扫战场。”
夜歌三人齐齐作揖道了声是,萧渊先行跨上了马,俯下身和萧子衿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越琼拉上来。
“等等。”待萧渊欲转身离开之际,又听萧子衿说道,“着人去信给萧泠,让他告诉古格塔那个老畜生。”
“他当年在此地杀我亲长,今日我等便杀他嫡长子,以他头颅挂阵前,身躯焚火算作贡品献我亲长。”
萧子衿向着北边的方向侧眸,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却只激起一阵森寒的涟漪,像极了悬月之下盯着猎物伺机而动的狼王。
“然古玛一人之死,自难平我亲长遗恨,难消我汉军将士怒火,他日汉军铁蹄定要将那匈奴王庭踏破,他和古赫那小畜生的人头,都要挂在我军的阵前枪头!”
萧子衿手中所牵战马似被她周身煞气所惊动,昂头愤怒地高声嘶鸣,其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震住了潜藏在北地的豺狼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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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十四年十月,匈奴再度犯边,平侯萧晋衡与其子萧凭雁受命出征,却于北地郡遭匈奴大将古格塔伏击,萧晋衡父子二人领亲信奋力搏杀,险胜突围,最终却因军中援救不及,英勇战死于北地郡城门下。
萧晋衡的次孙女萧子衿今时年芳二六,萧家军“救援不及”之前,十二岁的她提着剑闯进军营里逼着当时代守军营的将领出兵,双方一时僵持不下,还是常年跟随萧凭鹰的军师墨敬发觉不对,领着军营中萧晋衡父子余下的亲信一同逼那将领出兵。
怎奈那将领实在固执,萧子衿权衡之下便不再顾及军规,与墨敬先斩后奏领兵驰援北地郡,却仍是来迟一步,未能救援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平侯父子俩战死疆场,侯女救亲驰援不及的消息与那将领的参本一同到了雒阳,朝堂之上方一宣读,满朝文武俱是大惊,一时间也无人在意侯女先斩后奏之事。
惊后便是探讨其手下之军权该如何分配,只有包括尚书令裴清汉在内的几名老臣和年轻臣子在乎边疆战事。
执掌政权的戚、方两位常侍自然不能真的不管平侯府的死活,在军权争议不下之时他们便协商派人去晋阳祭奠老侯爷父子,并着人告知侯夫人吴南音与小侯女萧子衿他们所定的爵位继承人。
由于镇北平侯常年驻守于晋阳,天高太监远,掌权的那两位一直没法动手,趁此时机边想让在雒阳留作质子多年的,萧晋衡的次子萧凭鹰继承爵位,才叫他们好拿捏于掌中。
不料小侯女在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孤身一人前往雒阳与戚子辽二人对峙,史官则如下记录此事及后续,将侯女以萧侯代称之。
《后汉书·群雄列传·周嘉帝》*曰:
萧侯十二岁时,匈奴寇边,大父与父相继卒。权宦者欲以爵赏萧侯之从父,萧侯闻讯独至东都,夜见懿帝,请召以击之,以功自易爵。
明日早朝,权宦专逼懿帝,以不尊、不孝长之罪欲诛萧侯。百官皆呼曰:“奄人专横,何敢逾天子!”
侯怒,夺前侍卫剑,拔剑指阉人,喝曰:“奄贼猖狂,安敢视国家大事为儿戏,报仇于我大父!既欲报私仇,何不先退之。今日杀良将,明日逐良臣,置国危于其利下,汝等诸人,皆我朝之千古罪人也!”
宦者大惊,复见司徒与廷尉并列出,齐声曰:“陛下勿再听此小人之谗!边事急重,惟陛下下诏,赐萧女兵权,征却匈奴!”
上即诏赐萧侯征北大将军,点兵万人,又遣卫将军付君然为监军,三日后整军赴北击匈奴,承诺萧侯若退匈奴,使其袭爵。
萧侯行此三年时也,自将击屡破之,近十有余,深入三营,大破之。至匈奴将递书,犹在边二载,始带胜而归。
帝喜,于卿十五岁时奉言赐侯爵,以其表字追加封号震越将军,复亲为萧侯与其郎君择婚期。
后数十载,凡敌越境而寇,萧侯虽有身,也亲征却之,及其临终,不忘边垂。
由上可知,侯女十二岁孤身入雒阳,为自己求来一个保家卫国,为亲正名,同时也保证了在自己出征之时所掌军权不会为太监所夺。
天祥十七年,萧子衿因退敌有功,在及笄之时得以继承祖父之爵位,任镇北大将军,并以其表字为封号受封“震越将军”之封号。
天祥十九年,已戍边五年的萧子衿年至十七,宫中常侍戚子辽以汉懿帝之名召侯女回都述职,并与其未婚夫——当朝司徒裴清汉嫡长孙、大鸿胪裴芮嫡长子裴青完婚。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