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没有亲自动手。随着他的手挥下,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影卫一齐出动。刀光明灭间,她抬眸向那片罗网望去,凛凛刀芒映在她的瞳孔中,划开眼底深沉墨色。
在剑影尽情绽开的某一个瞬间,周围的影卫一齐退开,庚辰倏然动身。
这一下来得迅猛,眨眼间伞面便已到了身前。她身形一动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堪堪与那伞面擦过。她上身向后一倾,红尘剑横在身前挡下伞后所藏的刀锋,凌厉的刀风从她脸颊两侧掠过,各削下了她几根发丝。
左腕原本一直掩在衣袖下,此刻双手撑剑、衣袖滑落,露出了左腕及半个手掌上缠着的细布。
刀压下,她的左手已经隐隐有了支撑不住的兆头——手腕开始颤抖,疼痛与麻木混在一起,一点点渗入骨髓。
一滴冷汗自额角渗出,滚落。
庚辰发现了她的异样,目光一闪。趁着他一瞬间的怔滞,她从刀下撤出,红尘贴着刀刃转了半圈竖在身前,卡住了他的刀势。
“妳的左手……”
何子规眉眼一压,趁他这分心一刻挑起剑势,借力后退,庚辰的伞未收,悠悠地在手里转了一圈,又稳稳地打在头顶。
红尘剑锋一挑,指向前方。
一时僵持。
夜雨淅淅沥沥地自四方落下,于夏夜里织成黏腻的网。江南的梅雨季着实不太舒服,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远处只有高耸的楼阁还点着昏黄的灯火,不甚明亮。
庚辰转刀,向后撤了两步,抬手示意暗卫都退下。
“妳左手有伤。”
是肯定的语气。何子规仍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对方,庚辰却笑了笑,道:“妳既然受了伤,为何不好好去养伤,何苦又来掺和这些。要不是我们不想杀妳,妳怕是……”
“正是因为你们不想杀我。”她冷冷地打断了庚辰的话,“我才没对你们下重手。”
“是吗?”庚辰半信半疑,他并未真正与何子规交过手,或是并肩作战过,确实不清楚她真正的实力,只是他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敢真正将其看轻——也许又有点当时被辛未那句话堵了一口气的不甘,“既然如此,那便要领教一下了。”
“辛未统领先前只叫我留在洪都,你却这么急着把我赶出去——”她将剑往地上一拄:“到底哪一个才是沈楼主的意思?”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庚辰只道:“前者提防妳再次失去踪迹,后者自然是楼主本意。”
“要我不再涉入江湖,怕是只能让我死了。或者你要不也试试,再废我另一只手?”
红尘自身前向右下划去,手腕一翻,将剑刃朝向对方。
“既然如此,‘红尘剑’,”庚辰抬眼,刀势再起,已携七分锋芒意,“得罪了。”
自然,他不是要杀她,也不是要废她另一只手——那身旁的影卫手里,已备了足够多的涂有软筋散的针。
纸伞倏然腾空。
何子规稳住身形,侧过身反手握剑格下他的刀:“这才像个样子。”
话音未落,她手上一用劲力,二人各退一步,霎时红尘绽开缭乱剑影,但那淡淡的红影只是凝滞了一瞬,随着她的剑挡下庚辰刀法后,便倏然消散。
只留一剑。
这一剑再无风雅飘逸,只有破空而来的肃杀冷然,庚辰明明心下早已有准备,手上刀法也应对自如,却仍被逼出了一头的冷汗,细密的汗珠碰到一起,聚成一大滴顺着颊边淌下。
他心下愈来愈沉——能给他这种奇怪感觉的,至始至终,还有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并非是沈亦之。
他握紧了刀,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握刀的手心也满是汗,好在刀柄缠了布,不至于有脱手的风险。他依旧盯着对面持剑的人,刀剑仍僵持在一处,而她的目光薄凉又冷静,墨色的眼眸望不到底,深得像夜。
许久,只听她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先前是我轻敌了,给阁下陪个不是。”庚辰手下一用力,将红尘推偏一寸,“只是这才过几招,阁下还是不要轻言胜负的好。”
何子规不动声色,只将那一寸又推了回去:“在夜里,很少有人是我的对手。”
就在僵持之际,何子规忽地一撤步,拨开他手中刀,接着几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那由不同的影卫手中发出来的细如牛毛的针便被凄艳剑光一拢,在墙根底下列了一排。
“在我面前玩暗器?”何子规已是借力后退几丈,将仍有些微微颤抖的左手背在身后,面上仍是从容地似笑非笑,“几位怕是还不够格。”
庚辰此时却在想,那楼主递过来的情报档案里,虽然写的此人性格有些许偏差,但擅长轻功擅长暗器的两条,倒是不差。
他今天也没抱着一击得手的想法——虽然辛未说他打不过何子规那句话确实有点让人窝火,但他很能认清自己的斤两。风雅楼六十影客虽都有武艺傍身,却也并非个顶个都是一流高手,有的甚至也并非真正精通武艺,而是在别的领域有所擅长。
他不过是来替楼主传个话,先试试这人的态度,之后再交由楼主定夺。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唤了他一声,解了这不尴不尬的局面。何子规顺着声音来源望去,辛未正徐步走来,雨夜中看不仔细,却能窥得她身姿轻盈,每一步都仿佛是轻轻踏在莲花上的舞步,娉娉袅袅。
“庚辰。”辛未提醒他,“楼主已经到了。”
庚辰闻言收了刀势,在何子规收剑之后归刀入鞘。
“辛未统领也要出手么?”
“不。”辛未只道,“阁下还请暂且先回罢——楼主已至,阁下究竟会何去何从,想来不日便见分晓。”
夜雨下何子规站得远,望过去面上神色只是不明。许久,只见她一抬手,应是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辛未目送着何子规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后的长街尽头,若有所思。而后,她回过头看向庚辰,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一时无言。
庚辰失笑:“妳说的不错,我确实打不过她。”
“走吧。”辛未叹了口气,领着他往指月阁的方向走,“楼主等我们呢。”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楼阁屋顶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风月剑法……”
那人曲着一条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一身玄色缺胯圆领袍,头戴乌纱幞头,腰佩长刀。
刀名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