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回到房中,匆匆翻出行囊里的药盒。
本是一时冲动才带上的物什,未想到会成为未雨绸缪之举。
我从未得知自身身世,是以更不清楚,何才是解咒后的明证。
可若隐春秋已然解咒,以他那般骄傲的脾性,又岂会再次寻我?
——他丝毫不介怀吗?可能吗?
我不明白,因为隐春秋隐藏的太好,好到我从未看穿过他的心。
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3.
我心急之下想离开此处,却忘了隐春秋在封印我双眼之时,向来会在黄云扶日外围设下结界,避免外人打扰。
啊啊啊——我完了!
从未希望现在能有人来拜访隐春秋,求求了,不知在何处的各方神圣,三隐也好,儒门也罢,甚至是江南无路也行,赶紧来带走隐春秋,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了!
可惜平日不烧香,诸天神佛自不会庇佑我。
在大门边缘等待诺久,始终不见有人拜访,犹豫之下我又重回院中,随意乱走,不经意来到一株枇杷树下。
我抚着树干,抬首望硕果累累的树枝。
往日熟悉所在,今日再临,却别有千万心绪。
枇杷自古以来向有繁荣的美好象征,可若要说起诗词,倒无论如何都只能想起卓文君的诗作。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不不不,就算是心思烦乱,我这联想的也太远了。
收回手扶额叹气,斥责着自己的胡思乱想,竟用《怨郎诗》来自苦,我到底是把自己比作传闻官场得意后便有意休妻再娶的司马相如,还是把隐春秋当做痴心不改的卓文君啊。
当真是胡闹。
“不见琉华。”
大抵是见我太久没有回去,隐春秋竟走出了密室,出来寻人。
刚作了糟糕联想便遇见另一名臆想中的主人,我不由得大窘,忙别过身子不敢回首。
——要怎么向隐春秋解释我洗个手洗着洗着就到枇杷树下发呆的这件事?
“汝在此处作何?”
致命一问,我心砰砰直跳,赶紧往外又走了两步,远离罪魁祸首隐春秋。就是人一慌张,便容易出错,在听闻脚步声越发逼近之时,我忽而开口:“你……还留着这棵树。”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可人也立于我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我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他如今神色。
他似乎打算开口,声音溢出唇畔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此树。”短暂的沉默过后,身后的气息又靠近了一步,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衣袍上的熏香,如清泉漱石,烟水弥弥。他吐息声很浅,声音沉稳有力:“生于此间自有道理,吾为何要除去?”
他话语中,明说是代指树,我却听出了其他之意。
“这话说的好似道家之理。”我轻声回。
道家以自然无为为宗旨,而儒学讲究的是仁礼一体的中庸之道。
影子自身后投落在我的身旁,我看见隐春秋的身体稍微动了动,垂在冠旁的流苏微漾,无动于衷:“天人互泰,方存浩长。”
我:……
明知自身知识浅薄,我是在这里和大儒论什么道呢?
我意有所指,以树喻人:“我觉得,满园风雅,偏有此树独树一帜,始终不美。”
“风雅与否,非在于景,而在人心。”隐春秋虽出于儒门名家,行事却雷厉风行,性格外冷内热,喜憎分明得像个炮仗,当下不与我绕圈子,直言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一时哑然。
“若无他事要说,跟吾回去作封印准备。”他说着,上前了一步。
我慌张回首,避过了他的手。
宽阔的袖袍擦过他的手背,我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极近,只差一步,我就会撞进他的怀里,下意识间不由得后撤一步,望向了隐春秋的双目。
他挥手抓空,冷冽垂目,似乎忍耐,但忍了又忍,终于发作:“不见琉华!”
隐春秋阴沉的脸色很容易看出他的不悦,我头皮炸开,不敢直视他锐利的视线。
我到底没有隐春秋这般强的心理素质,被逼到极限,竟将纠葛于心的话语脱口问出:“执着寻我,当真只是为了封印之事吗?”
院中凉风吹拂而过,头顶枝叶招展,繁枝簌簌作响,光与影在相对的两人身上交错。眼前的风景与天光都消散不清,一片细细的叶子落了下来,擦过玄墨黑衣的儒者身上,落在地上,惊起不可闻一声。
隐春秋眉头压下,我以为他会避开目光,可他没有。
他背对着光线,双眼直直地望着我,沉入阴影的棕色双眸仿似也暗沉了下来,如剑芒出鞘,冷而坚决,“自非如此。”
他简练地道:“时过数年,汝仍未给吾答案。”
什么答案?
该不会是——
我试探地开口:“赤绳永结……”
隐春秋动作微顿,轻轻颔首。
虽然稍微料到了答案,但得到隐春秋亲口回答,我还是一愣,整个人呆立当场,口不择言:“我以为……这早已……”
咒术解开,他当意识到从前倾心只是受术影响,为何还会……该不会是儒门礼教使他如此,是为了那个吻?
他似是看穿我在想什么,断然否认道:“若借礼教解释,不过白日欺人。吾非至人,虽是在世百年,却难闭情封。对汝,虽有心光明磊落,惜无能觑破尘情世态,早是荆棘泥涂。”
隐春秋素来冷峻克制,就连此时承认自身受情|欲蒙心,自比心受荆棘和泥泞所污,但依旧难掩一身清标傲骨,如山间之空翠,潭中之云影,与尘埃同流。眼中闪烁微光更似冰中烈炎,令人胆战心惊。
对上隐春秋直视而来的双眼,我如遭雷击,脸颊不由得发热,脑海思绪一片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他、他——
定是咒术未曾解除,才令向来神清骨冷的隐春秋说出这般违心话语。
“我不知道,我想……我……”我磕磕绊绊地想说什么,可话一出口,却话不成话,零碎而断续。
最终,我紧闭上唇,摇了摇头,又别开目光,欲躲身阴影之下逃避,藏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吾无意为难你。”隐春秋看我避而不谈,无法理清思绪的样子,曲在身后的手指紧握,压低声音道:“你心绪未平,对封印有碍,明日再来寻吾。”
许久,我轻轻吐出一字。
“嗯。”
4.
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被二次求婚的我,在房间里绕圈圈。
与其相信隐春秋真的看上我这个五谷不勤,欠账欠到满天飞的苦境边缘人,不如相信我其实是秦始皇。
所以一定是隐春秋哪里不对劲。
是咒当真未解,难不成是我一时调侃成了真,那药物当真过期了?
啊啊啊——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我挠乱了一头长发,发饰尽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连带着蒙在双眼之上的眼布,亦随之落下。
白色纱布辗转滑过半空,缓缓停在桌子上,随风左右摇摆。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薄透的眼纱,恍惚想起这是隐春秋亲手为我戴上。
若非是这双眼,若非是……这眼中的异术,他本该是立意救世,赴身大道之能人,而非身陷囹圄,困于异术,与我纠缠不清。
不见琉华……我如其名,本就不该相见,何必相误。
此时,我终于下定决心。
既术未解,那便再解一次。
重整长发,束好眼纱,我戴上药盒,推门而出。
*
月上梢头,流云走雾,穿过层层回廊,我一路忐忑不安踏足院中。
繁花百盛,清风拂袖,一个玄墨身影坐在离枇杷树不远的小桌旁,东风轻轻软软撩动着帘帏,垂落的纱布将人遮掩地影影绰绰。隐春秋面前放了一坛清酒,正自斟自饮,振矜凛然眉眼燃着几分清冷,又隐约几分无言的落寞。
落寞?我踏前的步伐不由得停了下来,看着他独浴霜色下的模样,又不敢打扰了。
我停下脚步,隐春秋也注意到了这方的动静,静静侧过头来,视线穿过纱帘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眼,藏了太多情绪,几欲一眼万年,理不清时序流转。
我进退不得,他却邀我一同赏月。
事已至此,再拒绝反而虚伪。
本就抱着目的前来,我施施然落座在他身旁,手指捏向袖中的药盒,一时无言。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到来之前,隐春秋便喝了不少,一坛清酒,竟已然见了底。
“饮酒么?”他问我。
我想拒绝,转而一念,又点了点头。
说我借酒壮胆也好,是当真需要借酒消愁也好,在此刻,杜康之物比茶水更适合我。
隐春秋拎起酒壶,给我倒了半杯清酒。
看我神情疑惑,他淡淡解释:“汝酒量不佳,况明日还要封印,今日不宜醉酒,意到即可。”
我哑然一瞬,想着那你又在这里喝酒。
算了,他的酒量确实比我好很多。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顿时呛到。
看着清清澈澈毫无度数的样子,竟是烈酒。
隐春秋看我满面通红,不太适应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这是醉龙潭。”
今日见面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虽以往不是不曾见过,可这付轻松的神情放到现在,却是令人生起几许感今思昔之感。
“深夜不眠,是为今日之事?”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隐春秋说话不带弯弯绕绕,径直问出口:“吾之心思,让你为难了吗?”
还是这颗枇杷树下,还是带着以往熟悉的香味。
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他坐在树下听我说些有的没的的苦境笑话。那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那时,他凝望我的视线,是否也有着如今这般温度。
我堪不透,亦猜不出,从不曾在意,如今想起,却处处痕迹。
我避而不谈,“先生醉了。”
“有心区别,是以连称呼都不敢如以往。”隐春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利落,难掩苦涩,“可吾并不后悔坦诚。”
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到他性格中固执的一面是这般的难以应付。
如果我能起身逃跑的话,想必现在早已跑的不见踪影。
“先……隐春秋。”一句先生正要出口,我硬生生止住声息,改称他的名字,低声道:“你可知为何师父为我起名不见琉华。”
不等隐春秋开口,我继续下去。
“先生龙麟鸾凤,本该不凡。亦当知这双眼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不祥之物,若他人得知,又是何等忌讳心惊。纵使我无意使用此眼,但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该不懂。”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直直看向他:“既已分别,便该不复相见。”
这才是不见琉华的缘由,不该相见,不该相知,不该陷入异术的挣扎中,难脱囹圄。
无论是他,还是我。
隐春秋垂下眼眸,相近的距离,我几乎能看清楚他深邃的眸底里,倒印着的身影。
寂静无言,如镜花水月的梦境。
“吾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月色朦胧,纱帘起起伏伏,将薄透的阴影化作水雾,笼罩在两人身上,“汝呢,言语凿凿,却不由心。不见琉华,受其眼所控的,非是吾,而是你。”
他灼然的视线,似看穿迷雾,如一把利剑,破开红尘迷惘,锋利而不由得人躲避。
我不敢直撄其锋,狼狈偏过头去。
他的意思是,是我太过纠结双眼的异术,才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本心?
怎、怎么会呢?
不对,我不该和大儒辩论,他一定是被异术迷了心神,才作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就、就是啊!隐春秋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呢,明明就是他中了术,不是吗?怎么会是我害怕他的倾心只是异术的后果,心生逃避呢?
这么一安慰,我又鼓起了勇气,决意证明自己没错。
既然当初的药没有起效,那么今日再行一回当初的举措又如何,待术解开,隐春秋必定会回到当初不曾与我相见的那般模样。
下定决心,我将剩余的醉龙潭一饮而尽。
烈酒将我呛得满脸通红,隐春秋见状眉心一跳,口头斥责,身体已然快了内心一步,倾过身来欲为我理顺心气。
我捂着嘴唇咳嗽不止,却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到底是谁受困异眼,便由结果见真章吧。”
隐春秋一愣,“什么……”
趁他未曾提起戒备,我出手如电,一击点中他的穴道,令他僵立当场。
熟悉的场景,几番回到当初分别之时。电光火石间,隐春秋意识到我今夜来此的目的,不由得怒上心头:“不见琉华!”
口中药丸味道极苦,简直苦得我说不出话,那时隐春秋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的?当真稳重。犹豫伸手按在隐春秋的肩膀上,看他锐利得几乎要烧起来的双眸,不由得心生胆怯。
……夭寿,他应该不会打我吧?
再不渡过去,药丸就要在我口中融化了。思及此,视线从他的双眼挪到他抿起的唇间,我鼓起勇气,慢慢靠近。
庞然的怒气,无声消散在相触的部分。
看似冷硬无情的儒者,唇畔却是意外的柔软,饮了一夜的酒,带着些许令人心醉的酒香。
微微分开他的双唇,舌尖顶着药丸将其送到他的口中。怕他不配合吞下,我笨拙地在他的唇齿间磕磕碰碰,贴着他的唇舌往里,想将药丸推入他的喉间。
试了几次,药丸没推进去,倒是融化成了一片泥泞,在我的舌尖泛出深沉的苦味。
总之……这也算可以了吧?
我紧张地后撤了一步,长纱下的双眼微微睁开,落入深棕色双眼,眼底晦暗不明,带着尚未消散的火星怒意,似风雨欲来。
……
这完全是气疯了的样子啊!
我内心大呼糟糕,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根本没有半点解咒后的冷然。
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我转身就想跑。
隐春秋的动作比我更快一步,刹那间已经冲破了穴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我扯回。
腰侧撞到桌子,桌面酒壶受力跌落在地,在两人脚旁发出碎裂声响,我却无心注意。
“唔。”
短促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被扣住了后脑。
这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吻。吻中隐含勃发的怒火,仿佛压制过久的情绪借着酒气与亲吻在一瞬间爆发,呼吸紊乱,手腕用力压制着我的身体,疾风骤雨一般侵略着更深处的唇舌。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也实在算不上温柔。
压制在胸口的那只手用力地推着他的肩头,似堕入深渊之前最后的理智残余。
滚烫的温度。
深刻,辗转,缠绵悱恻的纠缠。
每一次置换呼吸,涌入胸腔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气味。
手指扣进了冰凉的衣袍,细微的声响溢出唇间,又被身前的人吞入喉中。方才的情形完全倒转交换,现下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察觉到我身形开始不稳,隐春秋松开我的手腕,转而伸手揽在我的腰后,按到自己怀里,顺着我的姿势压低了头。
这算是什么呢,我模模糊糊的想。
湿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丝丝绕绕,密不可分。
衣物窸窣的交缠声,手指深入发丝的摩擦声,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声,都化作奔腾的血液,顺着四肢百骸不断翻涌,感觉自己几欲要融化在对方臂弯中。
手指碰到了缠在发丝中的眼纱,白色的长纱擦过眼睫,松松滑落下来。
我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双旋起涡流的深色眼眸与我对视着,他好似清醒了过来,又好似没有完全清醒。
“……隐春秋。”
我短暂回神,连忙落荒而逃般的闭上眼睛。
“你还要否认吗?不见琉华。”他说着,语气夹杂着叹息吻下来。
短暂的吻逐渐加深,借着难以挥发的酒意放纵自身,陷入无法自拔的沉沦。
无论是我,还是他。
再难否认。
*
人,果然不该喝酒。
明知酒能够乱性,还要自找苦吃作什么呢。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签字,一板一眼的方正字形,签在一张婚书上。
一旁收拾封印后的物什的隐春秋,神情认真。不同昨晚喝多了的朦胧,如今眼神一片清明,显然是能够理性思考的模样。
“那个……隐春秋。”我怀抱着对他严肃板正性格的信任,试探地问:“醉后的签字,应当不算数吧?”
谁知道我昨晚是被亲昏了,还是喝多了,才昏头昏脑的在婚书上签字,隐春秋拦都拦不住。
“嗯。”隐春秋抽身扫了一眼我捏在指间晃来晃去的婚书,并没有趁火打劫非要我承认那张婚书的正当性,“确是如此。”
我一下子惊喜起来,眼神发亮:“那——”
话还没说完,只见隐春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叠纸张,放在我面前。我端详一看,全是婚书。
“如今汝既酒醒,便重签一份吧。”他面不改色地要求道。
看着他半点没说笑神情的眼神,我焉了。
不要啊——
求求了,不知在何处的各方神圣,三隐也好,儒门也罢,甚至是江南无路也行,赶紧来带走隐春秋,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了!
救救被逼婚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