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翡蹙眉,急声道:“——周盈,醒醒。”
这一声呼唤并没有喊醒梦魇里的周大小姐,却教后头扶额的谢和玉猛然抬首。
飞雪花,长短剑,周姑娘。
如清茶入盏,蒙在脑中的其中一张薄纸消失了,随之涌入脑中的是少时见过的一张稚嫩脸庞。
与马背上的小姑娘有七分相似的脸庞。
拼凑的记忆中,谢和玉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
“周矜,你跑什么。”
记忆中的冬日,漫天飞雪,奔跑的背影带起飘逸的衣袍,翩然而灵动,闻声后回眸的一眼,盈盈的目,像是冬日中未被冻结的活水。
少年周矜说:“谢三,你慢死了!”
谢和玉看着周姑娘在雪中奔跑,雪面上留出一串清晰的印记,看着她跌跌撞撞,最后撞在另一位姑娘身上,捂住前额,踉跄要摔进雪里,所幸姑娘扶住了她。
而自己伸出的手,却扶住了那位姑娘的手臂。
周矜不满道:“……别以为本小姐会道歉,是你挡在我了!”
分明谢和玉看着周矜,张合的口型是喊了姑娘的名字,可谢和玉听不真切,甚至于记忆中对方的长相也是一片雾蒙蒙。
而视线向下,那姑娘搀着周矜的手上,虎口有一点鲜红的小痣。
部分记忆纷至沓来,却如雾里看花窥不见最想见的人。
谢和玉头痛欲裂,脑海中却全是周矜或笑或恼的身影。
记忆终结处也是一个冬日,骄矜自傲的姑娘头一次不再是盛气凌人的明媚模样,霜雪或许打湿了她,可眼泪却是滚烫的。
谢和玉听她哽咽,她说:“谢和玉,我……”
“哇!!!!!”
惊天动地一声嚎哭,将回忆的泡影打了个稀巴烂,却意外教谢和玉没了头疼的感觉,而哭声的主人正是被元翡掐着脸蛋从噩梦中苏醒的周盈。
委屈,天大的委屈。
周盈出生以来的十六年里,可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一样狼狈。
满面泪痕的周大小姐一头埋进元翡怀中,哭的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哭得谢和玉心虚挠脸,手足无措。
元翡的手托着周盈的后脑勺,任由她揽着自己的脖颈放声大哭,目光却不由看向站在周盈背后的谢和玉。
带着些谴责的意味。
眼神像是在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谢和玉下意识举起双手,心下叫苦,就差也掉两滴眼泪说自己冤枉了。
天地良心,她也只是个被吓到噎住的可怜人!
可看小黄鹂哭得肝肠寸断,谢和玉也有些不好意思,事情到底是因她而起,于是她只得蹲下身子,拍了拍周盈的肩膀。
谢和玉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干巴巴道:“别哭啦,小黄……小周姑娘。”
与此同时,她心下也不由想。
周矜当年也有这般爱哭吗?
——搜寻记忆后发现确实如此的谢和玉有些尴尬。
这小周姑娘出身飞雪山庄,姓周又脾性相似,约莫是当年的故友成亲生女了。而自己头一回见故人之后就惹小辈哭,还真是……
想到周矜双眼喷火抱着闺女指着她鼻子骂的场面,谢和玉顿时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而哭累了的周盈在元翡拍着背脊的安抚下逐渐缓过劲,察觉到肩上的拍打哽咽着回头,望见谢和玉那张脸时又猛地埋进了元翡怀里。
元翡以为她是惊魂未定,将人抱紧了些哄道:“大小姐,不是鬼怪,是一位前辈,不用怕。”
谢和玉忙不迭点头。
对啊,我是人,不是鬼的。
岂料,周盈闻言从元翡怀里偷偷露出一只哭得红肿的眼,再看了一眼谢和玉又飞速埋了回去。
紧接着,周大小姐的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阿翡,我没有在做梦吧,她长得和小姨挂在床头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肯定是小姨偷偷藏在外面的老相好被小姨派来让我知难而退的!”
此时还在维持着微笑的谢和玉:?
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的元翡:?
谢和玉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不可置信道:“等等……是什么?”
元翡茫然道:“啊?竟有此事。”
谢和玉试图解释道:“等一下,小周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还有你小姨是谁?”
只不过陷入自己完美分析的周盈并没有理睬她。
周盈自信道:“不然这位前辈为什么埋伏在这里吓我,肯定是这样!”
元翡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如此。”
谢和玉恼道:“不是这样的!”
她才没有故意埋伏在这里!
可当谢和玉辩解完,又绝望地想起自己是个失忆的人。
倘若小黄鹂说得是真的呢?
但她小姨到底是谁?
谢和玉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于是她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此时已经完全说服自己的周盈将满面愁容的谢和玉当作了自己人,只当她现下问话是再想装上一装,于是极大方的配合起来。
周盈抱手,臭屁的轻哼了一声,虽然此时配上她哭得可怜兮兮的脸看起来毫无气场,只像是扬起尖嘴的鸟雀。
周盈道:“那你听好了,我小姨是漠北飞雪山庄庄主,‘穿云仙子’周矜!”
……
夜风卷过地上枯叶,谢和玉目瞪口呆。
随后谢和玉反手一指自己,不可置信。
“你说你小姨是周矜,我是她的老相好?”
周盈自信满满道:“别装啦,我小姨屋子里那副画像我从小看到大,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虽然你只是我小姨藏在中原的相好,但你若是哄好本小姐,我也不是不可以喊你一声小姨……小姨娘?”
这一声小姨娘晴天霹雳,将谢和玉雷得外酥里嫩,以至于她没有纠正周矜这个倒霉外甥女出格至极的称呼。
于是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周大小姐志得意满,摸着流云的脑袋哼着小曲,很愉快的去寻周边的小溪流拾掇自己了。
而原地,元翡拍了拍感觉整个人都灰败下来的谢和玉。
谢和玉垂头丧气道:“你家大小姐一直这样吗?”
元翡不懂她的意思,但还是很体贴的再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小姐性情活泼,庄主对她宠爱非常,前……夫人放心,大小姐对您没有恶意的。”
不要擅自转变称呼啊!
谢和玉感觉之前头疼的感觉又来了。
她捏了捏眉心,耐心解释道:“我与你们庄主是故友,在此处与你们相遇也是偶然,绝非小周姑娘所想,也断不要被你们庄主知道了。”
谢和玉都能想到倘若这事落进了周矜耳朵里。
只怕她又要气急败坏指着自己大骂一通吧。
怎么横竖都逃不了一顿骂啊!
元翡没有周盈那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谢和玉解释之后她便了然,只不过还是心有疑惑:“那前辈您为何在此?”
谢和玉一哑:“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便是不便多说,元翡深谙此理,于是也不多问,倒是谢和玉反客为主,问起了她们的目的地。
毕竟飞雪山庄远隔千里,有什么事情要劳动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呢?
元翡此时已经全然将谢和玉当作了可信任的长辈,于是便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同谢和玉说了一遍。
谢和玉听完有些哭笑不得,但在听见药王谷三字时心念一动。
在云外涧时,谢和玉曾问过云商婆婆自己的失忆症能不能治好。
当时云商婆婆说:“若去药王谷寻我师姐,或许有一线可能,我学艺不精,只能延缓你发病时的疼痛。”
但谢和玉要再问云商婆婆关于药王谷之事后,云商婆婆却不肯再说了。
既两个小辈要去药王谷,自己何不同路,届时也好卖给周矜一个面子,听见小黄鹂的谣传后也不至于太过生气。
谢和玉思虑后便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元翡,元翡眼睛一眨,很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
谢和玉心里美滋滋,觉得自己巧舌如簧。
元翡同样心里美滋滋,毕竟钱包空空,能有前辈请吃饭就再好不过了。
只不过一个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一个不知道对方两袖清风。
只有在小溪边洗脸的周盈两耳不闻窗外事,月下水流成镜,俏生生的小姑娘又做起了被小姨夸赞让山庄骄傲的美梦。
只有流云扫动着漂亮的马尾巴,马鞍上的珠玉碰撞,小马也嘶鸣着。
它说:我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