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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豆子,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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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连可玉都觉得蹊跷,她眼神诧异,昂头望了望元修。

这尸骨敝野,死的又何止平民,纵使是宗室子弟,死于非命,曝尸荒野的也大有人在,更别提这小村落里当街打死流民的恶霸不胜枚举。

死了千千万万人,竟有人非要管元修失手杀的这一人,摆明了有意起事。可玉一边忧心地望着元修,小声咕哝道:“公、公子?”

明月还在屋中酣睡,元修只低头与可玉柔声道:“我没有事,姐姐还在睡,你不要吵她,我等下就回来。”

可玉刚想说什么,却见元修正了正衣冠,直直随那游徼去了。

多的话可玉来不及说,只追着他的身影掷了句:“公子一定要回来!”

元修虽挥了挥手,可玉却有种他再次一去不回,前方难料的不安。

半个时辰后明月醒了,她醒来便不见元修踪影,问向可玉,可玉也垂头支吾说不出话。她怕元修不测,又怕明月担心。郡王与她们同生共死,明月必不会在此傻等他归来。

可玉磕磕巴巴半天才说:“郡王出去办点事情,过会儿就回来了……我……我去准备午饭。”

明月卷起袖子道:“我和你一起做。对了,以后不要再称孝则为郡王了,你要喊哥哥,否则要穿帮的。”

“哦……哦。”

可玉心不在焉,囫囵着答应下来,满心里想着元修的下落。

她要告诉明月吗?可玉进退维谷,说与不说都回天乏术,依明月的性子,恐怕会义无反顾地寻他踪迹,同甘共苦。

明月淘着小米,看可玉心事重重,似乎有事隐瞒,遂忍不住问她:“可玉,你有事想说?”

可玉嘴唇翕动,却不知怎么说才好,急得额头上都结了汗珠。她重重地咬下嘴唇,手还浸泡在洗菜水中,艰难地挤了句:“娘子……”

“别叫娘子,我是你姐姐。”

可玉为难得要命,正这时,又有人咚咚敲门,这敲门声嘈杂无情,一听就不是元修。

明月擦了擦手便去开门,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短褐穿结,灰扑扑的脸上竟有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春寒料峭中生机盎然,像棵崖缝中倔强破土的新芽。

还不等明月开口,那男孩子便道:“是费家娘子吗?费公子他撞上麻烦了。”

明月满腹狐疑,可玉一听这话便从屋里闯了出来,怕明月一意气便不顾左右,她高声问道:“你说出事便是出事?别是诓我们!”

男孩子不屑道:“信不信随你,总之我是亲眼瞧见他被吊在树上。你们若是无谓,就任他吊到树上好了。”

明月顾不上思忖真假,若是假的便罢,要是真的呢?

明月微微震惊,迫切问道:“他人在哪?”

小男孩转身道:“——跟我走。”他刚迈了两步,又站定补充了句,“若我骗你,我明天便暴毙而亡。”

明月倒不在乎这些,她不假思索跟在男孩子身后,滔滔不绝问着:“他为什么被吊在树上?谁做的?”

少年说:“彭二干的。满大街都在传,村里有个士族公子打死了流民,那狗贼里正不管不问,彭二纠集了帮亡命徒,说要士族向平民谢罪,即便弄死了,他一条贱命也抵不上这千里赤地上的千万条人命。”

“可今早来的人自称是个游徼……”可玉说一半便住了口。

明月看了看可玉,话到嘴边,最后也没说什么。男孩子道:“那是彭二扮的,听说你们给了里正不少钱,又出身士族。本来嘛,士族杀谁都天经地义,死个流民就像杀死一只老鼠,闾里的游徼不会去管。”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群流民反正都烂命一条,也不在乎是否万罪加身。明月自知这百年来的粉饰太平,自魏晋始,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曾读过《世说新语》,石崇便以奢靡称著。过去蒺藜还同明月炫耀过她那奢侈靡丽的祖父元雍,说她祖父有三千僮仆,屋宇华丽,宗室亲王无人比拟,比之石崇犹甚。

而这财富何来,恐怕不言而喻。

男孩絮絮道:“彭二那些人都死了全家,无一不痛恨贵族——你们不是常常将人命当草芥?现在打仗了,人命更是一文不值。五年前我哥哥去服徭役,自那以后再没回来;我家耕作一整年,十之七八都要上缴租调,然而去年收成不好,交不上,没粮没钱,我爷爷就病死了。再后来我们一家弃田而逃,撞上尔朱氏的散兵,不光抢了我家东西,还打死了我父亲,奸污了我姐姐和母亲,到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明月解释道:“我没有当人命是草芥,可世道如此,皇帝也只能潦倒而死。”

男孩偏过头,眸光凛冽:“与我何干?谁做皇帝,于我们而言,有区别吗?”

明月一时哑然。

是啊,谁做了皇帝,都没有分别……

明月问:“既然你痛恨贵族,为什么还来告诉我我弟弟的事?”

男孩垂眸,沉声道:“……我姐姐死时,费公子曾帮我埋了我姐姐,这人情我要还……虽说如此,我依旧讨厌你们这些士族门阀。”

他把“讨厌”二字咬得及其清晰,像说给明月听的。或许在他眼中,士族门阀都一样的高高在上,残暴不仁,明明一身溃烂,还要身穿大袖长袍,一边遮掩那不堪入目的残躯,一边继续奢华靡丽。

“我也一样讨厌。”明月道,“别说平民,大贵族要侵吞小贵族,在洛阳汉化的新显贵又看不起北部的旧豪强……然而贵族终究是贵族,无论大小,最痛苦的依旧是民,依旧是无权者……你们恨贵族,我辩白不了,也不想辩白,只是阿悔是我弟弟……”

男孩子沉默了下来,明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得豆。我娘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得豆继续道,“……他们聚起来指着公子的脑袋骂,拿藤条抽,又泼他一身粪水,好像把所有恨意都算在了他一人头上,我看不下去,又无力救他,只好去寻你们。”

明月心头一颤,袖下攥紧的拳头也跟着颤抖。她想起元子攸,想起尔朱一门,想起采苹,想起常怀恩,又想起曾经在洛阳桥头瞧见的疯癫乞丐。

明月凄然絮语:“……原来这世间,逃到哪都活不了。普天之下,宗室门阀,士族流民,有权者想专制,当权者想除奸,上品者想侵吞下品者,下品者又想攀附上品者,寒门想温饱,朱门想敛财,流民又只想活命,每一种人都活不舒坦,都有千万理由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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