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祎咂摸道:“你真以为尔朱荣一死就天下太平了吗?尔朱氏的子侄不会善罢甘休的,尔朱世隆虽然胆小,但他不傻,他绝不会就此逃之夭夭。”
“我……”明月讷讷,“我要想一想……”
她故步自封,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囚笼。只有在这儿,她才觉得心有所属,侯民还在她身边。
明月往屋里走去,连祎无奈道:“好,你想,你好好地想。”
明月还没走进堂中,府院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这时候又是谁呢?
可玉开门一瞧,是几个生面孔,一身银甲,一看就是当兵的。她一脸惊骇,以为是尔朱氏抄家劫舍的匪兵,连忙就要关门。
那领头人阻止道:“姑娘!在下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县主的!”
“陛下?”元明月又从深宅里走了出来。
那小将看见元明月又补充道:“对,其实这是宗正卿的意思。”
“原来是孝则。”明月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们自便。”
“是!”小将应道,“——列队!”
他一声令下,那些小卒便围在了院外,手握长枪直挺挺地在门外一站,岿然不动,像几尊雕像。
明月回到水榭中,可玉点亮了烛台。
“……围了这么多兵,县主现在想走都难咯。”连祎找了个圈椅恣意一坐,在茶桌抓把花生吃了起来。
明月心想,元修是怕自己再背离于他么?所以派人紧盯,怕她被人遗忘,再无声无息地凋零在浮城里。
明月说:“没事,至少这段时间我可以安心地考虑你的提议。”
连祎不解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离开洛阳。就因为只有在洛阳,你才有处可去?”
“是的,这个地方是我的家,我的坟。”明月淡淡地解释道。
连祎问:“就因为你那亡夫?”
月华如练,罗幕轻寒。明月反而神情平静,半点愁都消眉头,她启唇缓缓道:
“……我小时候在宗正寺时常常想,我姓元呢,怎么困在这种地方,还要干杂活,还要挨骂,再大些,又有人轻薄于我。我知道我不属于那里,所以从小的梦想就是走出那个地方,然后有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睡到日上三竿,可以不用看人眼色,在亲人之畔,心安之处,听蝉鸣看冬雪……我不是没有想过逃离洛阳,可是每当我一想,那飘零感就油然而生,侯民也会随着洛阳就此封缄,我又成了孤魂野鬼。连祎,我恨洛阳,却不想离开洛阳。”
她不像说自己的过往,像是说别人的故事。
没有人,没有人懂她,其实元明月要的一点也不多。但是这命途为她设定了一个既定的轨道,她怎么也逃不掉。
她从不能随心所欲。
连祎不吃花生了,托着头静静地看着她,兀自沉默。
明月轻笑:“是不是听起来很傻?可惜我天生偏执得可怕,南墙都要撞得粉碎。”
连祎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不要紧,你慢慢想,我有的是时间。另外,蝉鸣和冬雪,并非只有洛阳有。”
一夜过去,第二日元明月一醒,连祎再次无迹可寻了。
他像一阵来去无踪的风,轻飘飘掠过水面,荡漾起粼粼波光,风止,最终归于平静,等那水面波澜不惊时,又仿佛从不曾来过这片世界。
十月,尔朱世隆果然带着帮手回京了,没别的,就是索要尔朱荣的尸首下葬。
元子攸站在大夏门上俯瞰,白衣裹甲,白茫茫的一片胡兵,皆为太原王尔朱荣吊唁,哭得声震京师。那悲恸的哭声哀转久绝,听得元子攸都快哭了。
所谓以退为进,元子攸也怕尔朱一族真的竖旗造反,咬咬牙赐了尔朱世隆一份丹书铁券,赦他不死,官复原职。结果尔朱世隆一点面子不给,跟那宣旨送券的侍中吵吵道:“太原王是一片赤胆忠心,顶天盖地的功劳!!前有妖后临朝,后有元颢叛乱,若不是太原王,他长乐王做的了皇帝?!好么,现在坐了龙椅就残害忠良,区区写两行铁字就让我归降?”
说来说去,就是他不归降,铁了心地要给他好哥哥报仇去。元子攸继位两三年了,时至今日竟还被称作“长乐王”,把他气得不行,这不是明晃晃地忤逆么?
城外打了好些日子,元明月也在府里被“保护”了好些日子,直到尔朱的兵马退去,元明月才被允许出门。只是身后时时跟着人,她跑都跑不掉。
十月癸卯日,元修进封平阳王,三哥也带着兵马回河内驻守,接着太子降生,元子攸下令,又是一次天下大赦。短短几年,都不知道大赦了几次,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没有好人了。
明月忍受不了日日如同被监视一样的生活,跟这些卫兵发再大的脾气也没用,于是她当即决定进宫,让元子攸收回成命。
元子攸正在显阳殿逗弄着儿子,毫不避讳地接见了元明月。皇后不在,元明月颇为意外,她一见元子攸就赌气似的扑通一跪:“求陛下收回成命!”
元子攸诧异道:“什么成命?”
他竟然都忘了。
“兵!陛下安排的兵!阴魂不散的,像狗皮膏药!”
似乎有这么档子事,元子攸说:“哦,那是孝则求我的。洛阳城里不太平,他又无暇分身,怕你遭了毒手。”
“妾身不需要。”元明月冷声说。
元子攸从帷幕后走出,一步步向她走来:“别跪了,坐着吧。”
元明月谢过后起了身,元子攸说:“让你住进宫里你不肯,给你安排护卫你也不肯,孝则怎么做都是错。救不了你也是错,那怎样是对的呢?”
元明月缄默一瞬,才道:“他本来就什么都不用做,做了一堆多余的事,才徒添这么多因果。”
元子攸讥道:“要是没人管你,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呢,只可惜,孝则力不从心,他无法做到最好,搞得倒里外不是人。你不感激就罢,还一堆牢骚。”
元明月说:“至少,在对我做什么之前,要先问问我的意见吧?口口声声说为我好,我却从未觉得好。”
元子攸紧抿双唇,有些为元修不值了。
听说元明月进了宫,元修也匆匆而来。元子攸一抬眼帘,远远地就瞧见他进殿。
元子攸勾着唇,对明月戏谑道:“喏,孝则来了,你去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