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和阿笙早前就下去了,姜枕让她去放灯祈愿,小姑娘是很想去的,她知道。
“我从未觉得。”祁鸣严肃道。
眼前朦胧,姜枕只望着他,却看不清他。只有手背上覆盖的温热·,清晰如心跳。
“我认识的姜枕,是鹰城里欢脱如小兔,是星空下自由的翩翩起舞,是困于大漠绝不言弃的坚韧,是哪怕重伤仍笑而处之。我知道你于布阵排兵上的天资,知道关于你于北疆创下的每场战绩,知道你的重情,见过你在战时在后方的冷静自若,运筹帷幄,也见过你战后寒夜独自一人的痛苦。”
这些话像是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如开闸的江河,滔滔不绝。
姜枕被定住了,唇瓣微涨,眸中不可置信的颤抖。
“那日在南柯楼,你说好久不见,”祁鸣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们见了很多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抱歉,我明明去了,却不能站在你面前。”
“……”
缓了半天,姜枕慢慢张口,声音平缓而颤抖,她说的很慢, “杨河、赵烽景、吴宁、周浴……这些人…你还记得吗?我上一次念到这些名字,是在忠烈薄上。”
“我记得。”他当然记得,当初在军营里,他们年纪最相仿,人生第一次喝酒,就是被他们灌的,围着大漠里生起的篝火,肆意的,纯粹的畅快。
“第一次,勒川之战前,苍蓟最猛的那场战,在诚明十四年,就在离鹰城不远的地方。那是他们几个的首战,也是我的首战。一个个都激动的不行,你说他们激动什么呢?真还都是孩子。”姜枕垂眼笑了声,“我跟他们混的好,也跟着激动,拉着他们晚上偷着喝酒……可结果如何呢?”
“我在沙盘后边活了下来,他们丧生在沙场上。明明我们昨夜还约好,等他们回来了,我就去府里把我爹藏的酒都偷出来。可最后他们连尸骨都回不来。”
眉毛揉成一团,声音哽咽。
“爹说,这就是战争,残酷的,以后还会有,他们都这么过来,慢慢也就能自己调整好了。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姜安也这么说,师父也这么说。圣上下了折子,褒奖北疆全军上下。我的名字出现在朝中。”
“但我一点都没兴趣。我也以为我会慢慢把自己调整好,可事实不是的。我一次比一次惧怕开战,惧怕父亲把我唤至主营议事,惧怕看见那些起伏的,插着旗子的沙盘。我怕。但战场上,不是怕就可以退缩的。我不得不下一道又一道令,出一条又一条计。”这些话在她心里埋了太久,连说出来,都好似带着陈日的沙土,艰涩,压抑。
“我不敢行至兵士间,不敢看他们,我每下的一道令,都是一条催命符。死生常有,姜安说,那不是我的错。我也对自己说,为国为民,这不是错误的事。人人都厌恶战争,可人人都想上战场,为搏个功名,为活得更好。我往返在鹰城和大营,见过房前紧紧相拥的母亲和儿子,见过向妻儿展示功勋封赏的断了臂膀的丈夫。我也见过战后营里苍蓟使者和父亲握手和笑,粮草商从鹰城离去时的喜笑颜开、盆满钵满,他的车驾从座座新坟旁驶去,年迈的父母跪在坟前泣不成声,但那些坟里没有尸骨。祁鸣,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明明我深处于每一场战争,但我就像个局外人,我的责任,是在军营里,助力好每一场战役,然后呢,一辈子就这样?我惧怕,我懦弱,如果战争都结束了,我该去哪?如果战争一直不停呢?不会的。那我该去哪?除了军师的责任,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该去哪,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能拥有我想要的吗?我想要的东西…对吗?”
夜空中,孔明灯如江似海,将世界照的通明,泪行凝固在面庞,眼睛干涩。姜枕越说越快,将最隐秘的东西,倒的干净。
语落,目中迷惘,她怔怔地看着祁鸣。世间忽地静了。
“对不起。”她小声说。如释重负,百种交杂。
阿笙和元初回到屋下,等着他们。
祁鸣伸手环住姜枕,温柔的揽入怀中,轻轻拍着背,哄孩子般道:“没事了,枕枕,人生那么长,我在。”
这次,姜枕环住了他,将他向自己拉近。
须臾,两人起身,并肩而立。前边,孔明灯已经稀疏,夜深,人渐渐少了,街上灯也将熄,姜枕让阿笙知会府中人,让他们先去,不必等她。
“我先走了,夜深了,你也别多待,回去休息吧。”姜枕说。
“送你。”
“不必,”姜枕笑道,“明日见。”
祁鸣;“你不会武,不安全。”
衣袖的一角被拉住。
姜枕低眉看了看,浅笑对他道:“我会不会,你不知道吗?”
告别,转身欲走,余光却瞥到天边,明晃晃的火光。
“枕枕。”祁鸣低声呼道。
姜枕已而转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处。
火光在天地相接处野蛮生长。
“何时烧起来的?”两人眉头紧皱,不过数秒,适才并未见火光。
“小姐…”阿笙紧张的开口,“那好像是…季园地方向。”
“阿笙,你速去潜火队看,那处在城郊,潜火队不一定注意及时。”
“元初,拿着令牌速去知府。”
“那您/小姐?”异口同声间,二人如离弦之箭,转眼消失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