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鹰城。
天色愈深,院内的侍女杂役们做完手中的活,三三两两的回了房。
亮灯,熄灯,归入沉寂。
只有主屋的灯火还亮着,格外突兀。
“夫人其实那日送小姐上车时,奴婢觉得她应是看出了什么。”卸去最后一根钗子,青丝尽数披散,安时婉起身向床榻走去。
“小枕自幼是个聪明的,我们间的嫌隙,她怎会看不出,不过看不出里头的缘由罢了。”侍女端来温水,安时婉坐在床边,垂眼净手,“只是她那个爱钻研的性子,我又能拦得住几年呢?”
月影寂寂,烛火荧荧,安时婉一身素白坐在床沿,柔软的光偏爱般在脸颊上流淌,一如岁月流过身边,不愿予她半分年老,只抚平她的棱角,将知性与风韵尽数献上。姜枕是美人,安时婉更是。
“其实毕竟小姐如今年龄还小,又有兄长照看着,就算如今在军中,夫人又何须如此担忧呢?”
“小枕聪明,又爱学,你知道昨夜德聪跟我说什么吗,”安时婉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他说小枕虽然淘气,看似整日学的随性,但却是切实学进去的,每次问她都能举一反三,而且在兵法上很有天赋,什么都是一点即通,有当军师的潜质。”
灯火葳蕤,揉皱她眼眉。
“当年我与德聪做出那个决定时,便注定了,我们这两个人,这辈子,命都是悬着的。这么多年,我仍愿为之献身。但我也必须承认,我早已做不到献出一切了,这是事实。”
眼里盛着晶莹,含着不忍与坚定。
她缓缓开口:“从姜安出生,我将他抱在怀里,那么个小小人,那么个可爱的小小人,轻荷,我是母亲,我是他的娘,”晶莹悄然滑落,如同破碎的珍珠。“再后来,我又有了女儿,京城里的官眷谁不羡慕我,官人疼爱,婆母宽厚,儿女双全。”
一道道泪痕,在面上晕染,落在素白的衣衫,无声。
“姜安有志,定要同他父亲一样,我不拦着,但我也没有一日不怕,我日日祷告,日日祈祷,我拜佛拜真人,我只想我的孩子平安。我知道我这样做自私,但轻荷,做母亲的私心我真的不能再忍受女儿也同他父母兄长一般把命整日悬着,我受不了,我是母亲,我是他们的娘。”
“夫人,其实国公爷也是明白您的,这么多年举案齐眉奴婢都是看在眼里,只要都说开了,还是能像从前那般的。”
“从前……呵,”安时婉忽地笑了,“夫妻这关系,只能单线的往前去,怎还能拐回过去呢。这有些分歧,无伤大雅,解决了尚可增进感情,但这心神之念上出了分歧,那是合不起来的。就好比我们现在,一边是为人父母,一边是朝廷重臣,在这多事之秋,哪能真的都顾好?意想不合,却硬要在一起相濡以沫,如同两条搁浅的鱼你一口唾沫我一口唾沫的活下去,呵,又何必这般折磨彼此。”
虫鸣不绝,窗子半开着,任凭薄风吹进屋内,帷幔轻摇,万物朦胧。
“明知对她不公平……”泪水滑过唇角那无神的浅笑,无声无息。
“轻荷你瞧,多自私的母亲啊。”
夜深人静,秋寒渐重,丛中那些熬过盛暑的小虫,好似都活得艰难。
北疆军大营。
“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这要被抓住了,国公爷怕是要打手板的。”阿笙紧贴着姜枕,躲在营帐暗侧。
“别怕别怕,我早把他们巡防的动线摸清了,放心吧,保准神不知~鬼不觉。”轻拍了拍紧攥自己袖口的手,与阿笙的畏怯截然不同,姜枕的眸子散着兴奋的光,整个人活像看到小鼠的猫。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两人猫着腰,沿着营帐边溜,弯弯绕绕,绕绕弯弯,姜枕像个活地图,带着阿笙在迷宫般的营里穿梭,竟还真就到了新兵营区。
“小姐,这么多帐子,也不能挨个挨个找去呀。”
“啧,我怎么忘了这茬,这个点应该都就寝了。哎呀阿笙你也是,我脑子一热你也不拦着我点。”
“小姐啊,您哪次发热我没揽过您??”叹了口气,无奈的撇了撇嘴。
北疆的月亮,特别好看。姜枕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月亮。那月亮那么大,离她是那样近。星河漫天,璀璨深邃,无垠的宽广,无限的浩瀚,众星环绕其周,五彩绚烂,却不能染其一角。纯洁而独立,看似孤高自赏,散出的光确是温柔慰藉。
她们躲在成堆的粮草块后,坐着看天。
新兵营离马厩很近,附近便是存放粮草的地方,每晚马厩的人都会移些粮草块放在厩旁,以备近日之需。
赏赏月也是好的,姜枕渐渐将溜出来的目的抛掷脑后。
北疆沙多草多,水少树少,一天的温差很大。在此地略待了会,两人准备去马厩看看然后原路回去。
“听姜安说这批从草场送来的马里还有两三匹不同种的小马驹,来都来了,看一眼再走。”
“我的小姐啊你可别再说阿笙不劝着你了,咱们多呆一刻就多一刻被发现的风险。”
“不说了不说了,主要是我的好阿笙咱们来都来了,真要白天给父亲说了他还不一定准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