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夕阳映照着青黄相接的猎场,穿着骑射服的猎手满载猎物相继归来。
殿内昏暗起来,锦阁姑姑点了两盏烛,不致太亮,也不至等天完全黑暗了伸手不见五指。
贵妃娘娘沉沉睡了一个下午,日近黄昏时,小声地逸出几句梦中呓语。
“爹,阿娘......”
她在睡梦中平静了一会儿,忽然很急切地死死攥住锦阁姑姑的手,道:“阿娘,送我去罢......”
锦阁姑姑探了探手炉的温度,双手掌心包裹上贵妃娘娘的手背,鼻腔酸涩,痛惜地问道:“娘娘,您想去哪里?”
“送我,去和亲......”
报丧的声音穿透平阔的旷野、起伏的山丘和幽暗的林子。
“贵妃娘娘殁了!”
“贵妃娘娘殁了!”
……
丧钟响起,穿过层峦叠嶂传到猎场各个角落时,猎场已燃起火把照明。
陈良玉风尘仆仆一路飞奔疾驰赶到时,贵妃娘娘歇脚的行宫宫殿已乱作一团。荥芮紧绷着神经,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荥芮,见过江宁公主吗?”
荥芮如实道:“晌午那会儿你走后公主来过,之后便没见过了。”
陈良玉劫了一个火把,四下去找。在愈来愈急促的口哨声中,红鬃嘶鸣着从一处奔来,看到陈良玉,焦急地原地转了一圈,又转身奔向身后的黑暗。
陈良玉紧跟着红鬃,终于找到了谢文希。
她坐在一堆石头中间,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虚无,眼神空洞,看起来像背书倦怠的学子放空自己发呆。
陈良玉轻声唤了一声,“公主……”
她应当是听到了吧,丧钟刚响完最后一声,余音仿佛还在震荡。
陈良玉方才情急之下只想找到她,但找到她之后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要做什么,她连安慰人都显得很吃力。
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苍白。
“母妃走了?也好。”她气若悬丝,瞳仁的光缓缓聚焦在陈良玉身上,“阿漓,我没有娘亲了。”
她没有失声痛哭,甚至没有落一滴泪,如此平静反而更让人心中发悸。
陈良玉走近些,才发现她细弱的四肢都在轻微发抖。
她害怕时便会这样。
她道:“公主还有陛下,有父亲。还有太子殿下。”
“他是皇上,不是父亲。”谢文希轻而易举否定了她的话,“皇兄他,他要……我很害怕。”
“太子?”她细细地品太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追问的时机,即便问,江宁公主也不会说出什么实用的消息。
谢文希没留给她细想的间隙,问道:“听说今日母妃见了你,可有同你说了什么?”
“娘娘说,让我护着你,不要让人欺负了你。”
谢文希将脸转过去,不看她,又恢复了放空的状态。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会吗?”
“我会。”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
她自视算得上品行端正,人品贵重,断是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她察觉有什么东西向下拉她的衣袖。
低头看,谢文希扯上她的袖口,将脸埋在布料里,隐忍地小声抽噎起来。
日头落下去之后天冷得很快,呼出的气还能凝成薄雾。
泪珠滴落下来,淌在她手心,是温热的,顷刻就变得冰冷。
她抽出帕子为她拭泪,谢文希似是委屈伤心到了极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骑射装是贴身一体的,她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披在公主身上抵御寒冷,只能扯出身后的对襟红布披风为她挡一挡平地卷起的风。
陈良玉眼眶中溢出两颗泪,滚入尘土中不见了踪影。她这么小的年纪都经历过什么,以至于隐忍到失去至亲这样大悲大痛的事情都不敢释放天性啼哭,那无法言喻的心疼,使心中对她的提防与戒备开始一点点瓦解,如冰消雪融。
“别害怕,”她道:“还有我在。”
待她哭了一阵儿,情绪稍有缓和,她便陪同着她往火把最聚集处走去。
那里进进出出的人正在为贵妃娘娘的丧仪奔忙。
皇上颁布旨意,追封贵妃娘娘为惠贤皇后,按皇后的殡葬规格下葬。那份属于她的皇后的尊贵荣耀,终于在她死后为她加冕。
这次无人再站出来反对。
谁会浪费心力与一个已逝之人计较荣宠?
春猎因惠贤皇后骤然长逝取消了后面的流程。大丧期间,民间禁止婚配嫁娶以及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
为期二十天的春猎第二日便草草收场。
在这样一场浩大的殡葬仪式中,有一人也在无人问津中死去,那便是宁王谢洵。
与全境挂白幡追悼惠贤皇后的大丧之仪相比,宁王的葬礼可以说不动声色,只在皇家陵墓选了三尺之地草草埋葬。盖因宁王痴傻,向来被视为皇室血脉之耻,生前便养在城郊,年轻些的官员都不大知道这位王爷的存在。
他死了,皇家的血脉便洗去了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