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耳至深夜,几室客卧的灯火都暗了,陈远清书房却燃起了明灯,彻夜未熄。
严百丈身后跟着一菜色少年,衣衫单薄。
少年怯生生地打量气派的楼宇与眼前自称是他爹的俊迈侯爷,想靠近炭盆一些取暖,又被气场雄风慑着不敢挪动脚步。
上下牙磕碰发出声响,还是贺氏来了,才发觉那孩子嘴唇已冻得青紫了。看他身量细小,便叫人从陈良玉那些不辨雌雄的衣装里取了身冬衣来,且先穿着。
严百丈哀恸道:“我跟着线索一路查一路找,找到苍南,却不想苍南竟是白骨露于野的光景,还活着的人人都逃难去了。又循着难民的踪迹往回找,追到上庸城外的衍支山脚下,才将二公子找着。”
贺氏听他们二人正谈商谈要事,带离那少年进了次府安置。
严百丈往陈氏众人安歇的方位凝望须臾,眉宇间透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侯爷,苍南这次,恐怕……”
陈远清仰头闭目,一片怆痛神色。
“陈氏族人,”严百丈注视着陈远清,“侯爷早做决断!”
陈远清养了会儿神,再睁眼炯目明亮,立掌拍案,竟在案上落下了掌印,“活有余罪,死有余辜!”
旦日,浓积一夜的霜雾被晨曦分割成一片片壮观的光束。陈良玉散了朝,去十六卫衙门布了差便往家赶。
已是年尾了,宫里赐年夜宴,京官皆修仪赶赴,太子早早遣东宫仪仗来将谢文希接去了宫里。
这个年,过不太平。
陈良玉打马纵街回到宣平侯府,恍觉怪异。找寻一圈,见久闭的次子府门竟敞着。入门察看,一生面少年独坐院中,穿着她的长袍,
她立时冷了面。
“你是什么人?为何穿着我的衣裳?”
昨日夜半母亲突然叫人来良苑拿衣服,特意叮嘱要她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她还道有什么急用,却套在了外男身上。
“你的……衣裳?”少年一怔,低头打量长袍,再看陈良玉,眼前人虽束着高马尾,简单绾了一枚玉色发扣,英气十足,却分明是个俏丽的女儿家。
陈良玉当是昨日苍南来的那拨儿人里的谁,“脱了。”
少年脸涨得几乎喋血,按着陈良玉的要求手忙脚乱地去解衣扣。
她正待外男穿过的衣衫脱掉拿去烧了,却听身后一道风雷霹雳。
“不得对你二哥无礼!”
陈良玉虎躯一震,方才气焰嚣张,说一不二,这会儿却如见了秃鹫的雀子,立时怂了气焰。
“严伯。”她见了礼,一旁候着。
严百丈与陈麟君登门而入,身后跟着丫鬟小卒,抱着家什就开始张罗。
什么情况!
陈良玉有一瞬的晕头转向,又好奇起那解了衣襟两颗扣子的少年,二哥?谁的二哥?哪来的二哥?不曾听闻爹娘有遗落沧海的次子啊。
那少年低着头,唯唯诺诺。手停在寒风中,满是皲裂冻疮。
用面黄肌瘦形容犹有余力,瘦骨嶙峋还差不多。她穿尚且合体的长袍在那少年身上竟有些松垮,灌了半袍风。
这体格,哪有半分将门儿女的气魄?
“叫人!”严伯又对她发了话。
陈良玉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前,被强按着头,打揖向人行了一个礼:“二……哥。”
“去做你的事,这里不用你。”
就这样在自己家被下了逐客令。
陈良玉靠在直廊胡思乱想,实在没法把那少年与自己的血亲想到一头。
良久,等来陈麟君,才释了疑。
却原来是陈远清年轻时的风流债,花楼赎了一个刚被卖来的良家姐儿,没过府,在外头养着。夺嫡时上庸大乱,那外室怀着肚子随流民走失了,其后生下孩子便香消玉殒,孩子叫人抱走不知所踪。
贺氏可怜此子,一经寻回便认了他,名册上记侯府嫡次子。
人找回的突然,陈远清夫妇与严百丈也有些措手不及。其实只是未有奢盼,十几年来,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找了多少次,均无功而返。
怎么找呢?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只怕是见面也不识。
北境战事休止,严百丈抽了身,坚决自己出马,竟真的将人给带了回来。当真猝不及防,连件冬衣也未赶得及制,贺氏一早上街置办了,才给送来。
“爹怎就凭白多出一个外室子?我瞧着他眉眼不像爹,也不像你我。”
陈麟君道:“或许像他生母。”
“好,且不论长得像不像,打出生也没人见过他,严伯怎好一口咬定他就是爹的骨肉?形销骨立,瘦的剩一副骨头,树上一蹲能跟猴儿认亲戚。”
陈麟君被她这半写实半赌气的形容呛了一下,摆正道:“君子背后不语人!我也并未见过那位姨娘,你若心存疑窦,便去找严伯问个究竟。”
陈良玉晃着修长紧实的小腿,靴底摩擦地面,龃龉道:“严伯说是,那便是罢。”
廊柱一侧漏出鞋边,只见方才那骨瘦如柴的少年抱着团布料,衣袍叠得整齐,“还……你的,衣裳。”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不用了。”犹似背后说人是非的小人叫当事人逮个正着,陈良玉看那人一副活不长了的可怜样儿心生几分恻隐,也无心再将衣裳讨回来,“本就是军衣,男儿也是能穿的。”
她再没脸停留,补了一句“这件我没穿过。”便匆匆走掉了。
申时,夜宴。
崇政殿诸席张了黄幔,置金器银筷,丹墀设席铺青幔,陈铜器。
内司监与礼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良玉跟着父兄乘驾赴宴,车驾停在太和门,王公大臣们已集聚在此侯宴,紫色与绯色的朝服翩跹磨踵,陈远清刚露头随即被人拉去垂询,不用说,定是离不开苍南的话头。
陈良玉与陈麟君则乘驾去了中和门,百官三五成群地谈诗论道。
陈良玉放眼望去,在这片属于男人的领地中,她如同一个‘异类’,与之格格不入。
她打破了男人们控制社会的绝对壁垒,突破了这一约定俗成、通贯古今的界限,但在壁垒与界限那岸的看来,如一具好身体生出腐肉脓疮。
有人排异,视她如血肉里的一根尖刺,莫说迎,恨不得将她剜出来,剔出去;有人漠然置之,静等着这一插曲闹剧结束,恢复往日的秩序。
但也许,她出现在这里只是壁垒坍塌的开始。
陈麟君拽着她艰难向前,想到一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待着,眼看曙光就在眼前,陈麟君冷不丁撞了一个人。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