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要他以女郎和扁担花决云儿兄妹俩的性命起誓,扪心自问,他实在做不到。
他不敢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应了誓,余生追悔莫及。
假如熬不过这一劫,他情愿用他的命换她们活。
先借她十天安抚军心,十天后还寻不到破局之法,他会让嵇浪与所有亲卫护着她和另外两个女郎去找王钺。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腰侧传来痛感,林建军倒吸一口凉气回神,忙道:“在听在听。”
裴静文考问道:“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林建军支支吾吾说不出,裴静文又掐他一下,遥指写了“苏”字的红色小旗,重复刚才的话。
话到后面,林建军脸色微沉,卷走所有被褥翻身背对女郎,气得裴静文握拳捶他。
“我不要他救。”先不说是否能穿过河渠王军防区,去鄯州城外寻他,单是想到要去求苏勉那贼子,林建军情愿一头撞死。
他求任何人,都不可能求苏勉。
“现在就别死要面子了。”裴静文抢回半边被褥,“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建军威胁道:“再让我求他,我立即拔刀自刎。”
“自尽只会伤害心疼你的人,”裴静文用他说过的话顶他,“我又不心疼你,你拿拔刀自刎威胁我没用。”
林建军噌的一下坐起来,气鼓鼓地扭头看她。
裴静文不解:“连死都不怕,还怕求他?”又苦口婆心劝说,“你和苏勉交好这么多年,信我,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林建军阴阳怪气道:“原来阿静这么相信苏勉,难怪会为他动摇。”
“铁锤在你脑门砸个窟窿,脑髓全流光了是不是?”裴静文握拳邦邦捶他两下,“再叫我阿静,别怪我翻脸。”
“泼妇。”
“怨夫!”
“我才不是怨夫。”
“妒夫。”
“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
“你就……”
秋四扯着嗓门在外叫嚷,像小孩子拌嘴的两人同时住嘴,一前一后别别扭扭往外走。
好像出事了,寨墙上挤满人。
林建军登上寨墙,裴静文正思索要不要跟上去,墙头上的赵应安冲她挥了挥手,她快步来到赵应安身边。
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空,远方草坡下,数百河渠王军围住十来魏骑,挥舞着弯刀兴奋不已。
距离太远,非人的目力可及,裴静文打开星网追踪拍摄系统,放大十来魏骑,看清最中间那人不由得怔住。
怎么会是他?
苏勉跨坐马背上,左手持缰绳,右手执长枪,身上裘衣破破烂烂,沾满血迹。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既没有慷慨就义的热血,也没有贪生怕死的怯懦,只有从容赴死的坦然和豁达。
“是苏勉。”向林建军靠过去,裴静文压低声音情绪复杂地说。
“看出来了。”
“视力这么好?”
“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怎么办?”
林建军默然不语,好半晌,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想殉国,他不配。”
他站上不足一尺宽的墙头,居高临下俯视挤在寨墙上的兵卒,振臂一挥铿锵有力道:“兄弟们,多闻贱奴两月强攻,杀伤我们兄弟近百人,今天还要当着我们的面仗着人多欺负征西军,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呼声震天,士气高昂。
“好!”林建军爽朗大笑,拔出腰间横刀直指九天,“一盏茶后随我全力出击,见敌就杀见人就砍,营救被围征西军。”
苦守两月的西川军早按捺不住,奈何寨中战马不过三十几匹,被点中的士卒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翻坐上马背,下巴抬起斗志昂扬。
寨门开启,林建军一马当先,嵇浪和秋四等人紧随其后,西川军肩扛陌刀策马奔腾,掀起滚滚烟尘。
黄沙慢慢落下,赵应安走到裴静文身边,眺望冲散河渠王军阵型,向苏勉靠过去的林建军。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问道:“再见情郎是何心情?”
裴静文无语望天:“还指望他出兵来救,没想到他这么不中用。”
话音刚落,远方草坡上突然出现一条黑线,裴静文连忙锁定目标,竟是密密麻麻河渠王军,粗略估计接近千人!
“有埋伏,快撤!”裴静文焦急大喊,奈何星网声音传不了那么远,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赵应安没心思八卦了,滑下寨墙去寻余芙蓉和秋十一,余芙蓉当机立断打开寨门,方便他们等会儿回营。
意识到不对劲,林建军挥刀斩落身前敌人,语气急切地说:“别恋战,我穿了甲在前面开路,你跟在我后面冲出去。”
苏勉还没从他死而复生的惊吓中回神,面带迷惘地应了一声。
秋四和林七挡在林建军身前,两腿夹紧马腹横冲直撞,河渠王军被撞开一道豁口,着了甲的西川军分成两列,把没披甲的征西军护在中间。
冲出包围后,众人无心再战,朝小越谷方向纵马疾驰。
林建军和秋四断后,苏勉特意放缓速度紧挨旧友。
“你居然没死!”
“失望?”
“那件事是我的错,但我还没下作到希望你死。”
“承认自己下作就好。”
“没死你不回长安?”
“与你何干?”
说话间河渠王军缠上来,林建军放了缰绳,仅靠腿部力量保持平衡,双手舞动陌刀解决敌人。
突然,一杆长枪自眼前掠过,林建军下意识后仰。苏勉手掌抵着枪尾往前一送,枪头刺穿青年左侧敌寇喉咙。
林建军斜他一眼,反手转陌刀从他头顶挥过,苏勉连忙趴到马背上,耳畔传来“铮”的一声,陌刀拦截右后方劈下的长柄大刀。
苏勉扭转上身回枪一挑,戳中河渠力士左眼,又猛地抽回带出眼球,疼得那人脸色涨红痛苦哀嚎。
苏勉笃定地说:“你故意的。”
林建军没搭理他,迎风一抖缰绳向前冲去,眼看离寨门还差百步,十来骑河渠王军倏地跃马上前。
林建军扯着嗓子大喊:“关寨门,快关寨门,别管我!”
迟疑片刻,六七步卒吃力推合沉重寨门,林建军和苏勉,还有秋四、林七及三个苏勉亲兵被挡在外面。
跃马当先的河渠王军遭寨楼上弓手射杀,十来根绳索顺势放下,裴静文趴墙头上大喊:“林建军,快上来!”
熟悉的女声钻进耳朵,苏勉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
在大火中决绝自刎的女郎,此刻俏生生趴在寨墙上,眸中满是对身侧人的担忧,看都不看他一眼。
原来她还活着,与他朝夕相处,陪他南征北战。
三年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以冢妇之名将那陌生骨殖葬入洛阳苏氏祖坟的他,这一刻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