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前,王钺派林建军领三百步卒和八百仆从军前往小越谷,拦截河渠王军队,断援兵退路。
王钺迟迟未能消灭援兵,林建军苦撑一个半月,粮草就要消耗殆尽,仆从军反了两三次都被压下,索性陆续摸黑逃出关隘。
秋四捡了根木棍拨弄柴火,低声呵斥道:“老子还没活够,你少乌鸦嘴。”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缩在羊皮袄里浅眠的林建军,准备询问接下来打算,不想青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
“操!”秋四低骂一声,抬手贴上林建军额头,又贴了贴自己额头,“还好不是很烫,弄点凉水来给三郎退退热。”
冷冰冰帕子敷在额头上,林建军缓缓睁开眼睛,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打圈。
“三郎,这节骨眼你可不能倒下。”秋四念了声阿弥陀佛,“粮道不通,剩下粮草最多还够人吃马嚼三天,附近光秃秃不好打猎,三天后我们该怎么办?”
“谁说只够吃三天?”林建军语速温吞地说,“即便一顿两个胡饼,两百多号人也能吃上半个月,何况还有空出来的无主骡马牛驴。”
嵇浪震惊道:“三哥是说……”
林建军取下帕子丢进冰水里,轻描淡写道:“现成的靶子,正好用他们来平底下牙兵怨气,这事儿老四去办。”
三言两语决定仆从军的命运,精力耗尽的林建军阖眼睡去,魂魄飞过千山万水,回到花团锦簇的锦官城。
一字一句读过信中所写,裴静文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像只沐浴深春暖阳中的慵懒狸奴。
不知不觉分别五月,好在他每半月送来一封家书,勉强慰藉相思意。
“还懒着?”赵应安轻踢树下黄花梨木摇椅,“小心去迟了,虞夫人又念叨。”
前些日子,虞夫人得了株世所罕见的豆绿,状如绣球,花瓣轻薄剔透,恰似清晨露珠。
为此,她特意办了场赏花宴,广邀成都府官眷和清流士人品鉴。
听了几首颂花诗,裴静文和赵应安躲到安静处,百无聊赖下五子棋,等待开饭。
“侍婢之流,任她如何钻研,附庸风雅,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小家子气。”
“若非嫁了王将军,凭她出身也配给我下帖子?”
“我是真不想来。”
“以色侍人,且看着罢。”
三四雍容贵妇打月洞门进来,沿着青石小径缓步靠近,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仿佛就是为了让人听见。
赵应安皱眉道:“好刻薄。”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没见你们多大气。”裴静文摔了白玉棋子横眉冷对,“出身好不好由天定,修养好不好却是看各人。”
虞夫人不仅开设粥铺救济流民,还置了一处民房,为无家可归的民众暂时提供遮风避雨的去处。
冬天在封建王朝就是死人季,如果没有那处民房,不知有多少人见不到新岁春日。
虞夫人是个好人,何况她受虞夫人照顾多月,维护虞夫人理所应当。
那几位官眷只略微顿了顿,上下打量义愤填膺的女郎,便又自顾自说起话来,将她忽视个彻底。
裴静文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想来就滚,”虞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别到时候求着我下帖子。”
那几位贵妇瞬间哑声,纳罕她今日怎的突然转性,不似从前听到就当没听到,尴尬地朝她行了个叉手礼,仿佛刚才的龃龉不曾发生,温声细语问她安好。
裴静文哪里见过这场面,和赵应安面面相觑。
打发走贵妇,虞夫人微抬下巴,娇哼道:“明里暗里嫌我出身低微,说话做事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照样得腆着脸恭维我。”
裴静文宽慰道:“嫂嫂不过性子娇气了点,做事还是很大气的。”
赵应安附和道:“施粥、设暖屋,嫂嫂胸怀宽广,一点都不小家子气。”
“我一直说咱姐三相见恨晚。”虞夫人如遇知音,“一群不知人间疾苦的高门贵女,非饶舌我沽名钓誉。在她们口中我端庄大方叫矫揉造作,勤学苦习叫不择手段,说到底就是见不得出身比她们低的有朝一日高过她们。”
“王大哥就不管管?”
“钺郎为我出过几次头,她们明面上不敢奚落我,私下里仍旧这样。每次看到她们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心中还挺畅快,懒得再拿这事儿麻烦钺郎。”
深春的夜仍带着些微寒凉,听得侍女来报,虞夫人衣着单薄,固执地坐花园里不肯回房,裴静文连忙取了披风赶过去。
身上传来暖意,虞夫人回头看着面露担忧的女郎,忆起她白日里对自己的维护,眸中闪过挣扎与迟疑。
裴静文打着哈欠要回去睡觉,虞夫人忽地开口叫住她。
裴静文不解地转身。
朝琉璃灯旁的侍女努了努嘴,虞夫人问道:“你可知她是谁?”
裴静文困惑道:“是谁?”
虞夫人挥退众人,低声道:“反贼冯美的妻子,运气好碰上我,不然就要被送去做营妓。”
裴静文倒吸一口凉气。
“律法上写了,谋反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要怪只能怪冯美连累她。”虞夫人意味深长道,“假如冯美在谋反前为国捐躯,他妻子便是忠烈遗孀,自己也能得个身后名。”
她拍了拍裴静文的肩膀,困顿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荡出春夜繁花,风吹来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