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许多话口舌有点干,她端起案上清茶一饮而尽,缓了几息后继续道:“归根结底是天下人选择魏朝作为国家的表现形式。只要魏人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文化得以继续延续,哪怕国号更改,也不过是亡了高氏的统治而已。国家还是那个国家。”
她抬眸定定地看着青年,问道:“那么问题来了,你究竟是忠于国家,还是高氏?”
最后一句话,以强硬的姿态撕开历代帝王用尽手段想要混淆的概念。
他们把自己的意志伪装成国家的意志,洗脑臣民忠于君就是忠于国,将自己捧上国家化身的神坛。
“轰——”
一道惊雷炸开平静水面,林建军心中掀起惊天骇浪,他忍不住用手按压扑通乱跳的左胸膛,妄图平复惴惴不安的内心。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国家就是魏朝,国家就是高氏,他忠于高氏,就是忠于魏朝,就是忠于国家。
现在赵老师告诉他,忠于国和忠于高氏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那么他究竟是忠于国,还是忠于高氏?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赵应安脸上,却好像透过她看见了数不清的前贤——那个遥远国度的前贤。
良久,青年如梦初醒。
林建军长揖到地,郑重其事道:“先生循循善诱,指点迷津,建军此番受益匪浅,请受建军一拜。”
那日过后,林建军改了酗酒的毛病,他需要清醒的脑袋去思考赵应安的问题。
为了弄明白,他甚至几度前往幕府,翻遍藏书库里的前贤著作,想要从里面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见他不再似前几月那般自暴自弃,陆乾颇为欣慰,处理完政务后特意差人将他唤来,询问他这些时日的读书心得。
林建军走进书房时,手里还卷着天汉朝先贤著作,向上位的陆乾拱手一礼,他捧着书坐了下首的位置。
陆乾问道:“近来看了些什么书?”
林建军哂笑道:“都是前贤编撰的经学著作和注解,虽仍有些许困惑,却也从中获益良多。”
陆乾笑问:“都看出些什么名堂?”
那个问题在魏朝来说,其实是大逆不道的,林建军不敢讲,只翻开手上书页,捧至老翁面前。
陆乾垂眸大致扫了眼,是《白虎通·三纲六纪》,其中有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讲的是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关系。
陆乾抚须道:“为人臣者多读这些书是好的,却也别尽信其言,省得把人读傻了。”
林建军拱手道:“还请陆翁赐教。”
陆乾食指弯曲点了点“君为臣纲”四字,缓声道:“所谓君为臣纲,总有些谄媚逢迎的糊涂蛋曲解为对君王的绝对服从,殊不知先贤的意思是君王要先正己,以自身贤明仁义指引臣民。”
林建军便问道:“倘若君王有错,臣子又当如何?”
君王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臣子要做的是不惧君威面圣直谏,襄助君王改正错失,何来后头那句“臣子又当如何”?
听出他的大不敬,陆乾掀起眼皮打量青年,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林建军转而询问起西川近况,陆乾不欲瞒他,将自己知晓的悉数告知。
陆乾说道:“南诏多闻作乱西川,于你是个不可多得机会。王鸦奴那小子在邛州募兵,你去他帐下谋份差事,赚来军功为你阿兄翻案才是正经。”
听到“翻案”二字,林建军面露苦涩笑容。
始作俑者是金銮殿上那人,所谓的翻案不过是叫世人眼中的奸宦替他背起来,至多再下个罪己诏,于那人来说也就失了点颜面而已。
这不是他要的翻案。
于是又绕回了那个问题,他究竟是忠于国,还是忠于高氏?
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高氏他是不想再忠了,可要他行窃国之事……陆翁愿意为他隐瞒身份,可不是想养出个乱臣贼子。
至少目前来看,这天命还在高氏。
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林建军思绪混乱地回了家,却见本该在幕府私塾念书的林耀夏,拿着把斧头恶狠狠地砍柴。
她一边砍一边骂,嚷嚷着再也不要上张先生的课。
余光瞥见林建军的身影,林耀夏丢开斧头跑过来。
她仰起头问道:“三叔你说,要平天雄牙兵之祸,是不是只有绝其户一法?张先生却厉声指责我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将我赶出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