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一袭白衣端坐蒲团上,抬头笑看魏朝太宗画像,问道:“我来此世近三十年,对魏朝和你也算尽忠职守,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天启帝看着魏太宗画像,并未言语。
阿兄莞尔道:“你要保犀子,我也不愿见他为了我与你为敌,不过是临死前想问个明白。”
良久,天启帝哑声道:“林尔玉,汝世有司马仲达,吾世有闻人叔。”
闻人叔是何人她不得而知,司马仲达她却是如雷贯耳。
阿兄听了这话,如她一般怔了瞬,随后摇头失笑:“原来真为了这个,”他无奈轻叹,“我若真有那个打算,便不会辞去凤翔节度使一职。我从未贪恋此间权势,唯一所求不过是等待天象降临,带棠棠和孩子们回到祖国。”
天启帝淡淡道:“人都会变,几十年之后的事,没人说得准。”
阿兄挑眉道:“可你坚定不移地认为几十年后我会成为魏朝的敌人,又或者说你已经预料到魏朝大厦将倾。”
天启帝叹息道:“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
阿兄点头道:“这句话勉强配得上你身体里流着的我共和国人的鲜血。”
天启帝睨他一眼,笑骂道:“放肆,”很显然,他并未真正动怒,“林尔玉,倘若你是魏人,我必许你一世荣华,寿终正寝。”
“我若是魏人,当年你便不会痛快地放权给我。”阿兄感慨万千,“天启六年,或许更早的时候你就已知晓我的来处,我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站起来,阔步朝外走,行至门槛处蓦然回首,语气轻快道:“所有冤孽我林尔玉愿一力承担,劳你高抬贵手放了她们。”
“犀子那孩子……他视魏朝为祖国、视你为君父,胸有报国志。如果他一心为我报仇而不敌,以至锒铛入狱,还请你让他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天启帝沉默半晌,说道:“将来他会为你洗刷冤屈,也会为皇朝驻守一方。”
裴静文还记得看到这里时,林建军再也压制不住逆行的气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绝望地拥着她,撕心裂肺悲戚恸哭。
“其实我都猜到了,静文,我都猜到了,可是亲耳听到还是好痛!他杀我阿兄,还要我给他卖命,我情愿他杀了我!”
“我视他为君父,君父啊……”
当日,林建军陨绝于地,而后大病一场,将养月余虽是痊愈了,整个人却像被抽走灵魂终日浑噩,提不起一点精神。
原以为他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出来,哪知他一连数月都是如此,甚至习惯了借助烈酒逃避现实。
裴静文看不得他自甘堕落,一气之下放出那日他没看完的画面——林尔玉被腰斩的全过程,还有元谦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天启十三年,出征犁羌归来后,那场差点叫林尔玉魂归黄泉的刺杀,始作俑者竟然另有其人,被林建军千刀万剐的犁羌贵族,只是一个平息怒火的替死鬼而已!
她本想逼他一把,没想到他彻底垮了,不仅终日酗酒,还沉迷于赌钱,只为寻求刀悬在手臂上那一刻的刺激。
他说,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裴静文捂着脸,周身散发着悲观的气息。
赵应安温声安抚道:“重建三观本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你不必太过自责。”
余芙蓉灌下最后一口酒水,懒散道:“他少年时立志为圣明君王肝脑涂地,为伟大皇朝血染黄沙。现在要他承认君王并非圣主,皇朝也已腐朽,毕生信念原是笑话,不啻于要他亲手杀了过去的自己。”
突然,她扬手一掷,空酒坛炸开。
“仅仅是杀了自己倒也罢了。伯伯于他亦父亦兄,逼他亲眼目睹伯伯被腰斩的场面,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蓉……”
“我知道你们有秘密,但我不想知道,也懒得管你们是人是妖还是仙。”赵应安才说一个字,便被余芙蓉打断,“他是该报仇,可这个决断并不好下。裴静文,你行行好可怜可怜他,至少给他喘口气的时间。”
她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赵应安瞧了眼神色愧疚的裴静文,揽着她肩膀道:“蓉蓉和你家林三一起长大,不是亲叔侄胜似亲叔侄,她肯定偏心她小世叔。不过没关系,我绝对是偏心你的,我不仅偏心你,我还要拉着尔尔一起偏心你。”
哄得裴静文破涕为笑,赵应安迈着轻快步伐靠近后院东厢房,细碎琵琶声越来越清晰。
推开房门走进去,赵应安挪开嵇浪怀中的琵琶,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咕哝道:“当年你的仇是怎么报的?”
嵇浪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认真回忆片刻,温声道:“那天三哥拔出佩刀扔给我,命我动手砍死那几个暴乱的妖道。”
赵应安抬头,惊讶道:“这么简单?”
“幺幺,杀人哪有那么简单?”嵇浪俯首贴着秾丽容颜,似呓语般轻声呢喃,“造大魏的反哪有那么容易?”
头往后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尖描摹青年温润眉眼,赵应安问道:“如果他决定造反,你会如何选择?”
嵇浪追上前,不肯与她分离:“我很喜欢幺幺念的那句诗。”
赵应安吻住他眼睛:“哪句?”
嵇浪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仔细听却能发现藏在平和语气下,不容置喙的坚定。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