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与寝室一般大,室内水雾缭绕,靠墙的位置摆了一个香柏木浴桶,正中间砌着一个汉白玉莲花浴池,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淡淡的咸味。
见女郎眉心蹙起,仆妇忙解释道:“池中水乃是从梁县运来的温泉水,多泡泡对夫人身体有益。”
裴静文蹲在池边掬了捧温泉水,问道:“这池里是死水?”
仆妇一边取浴衣,一边笑着解释道:“温泉水从梁县一车车运到府上,立时便被倒入前院积水阁中那方蓄水池,又铺了管道连通积水阁与这处,温泉水源源不断流来,又从那片莲叶底下的鱼儿眼流出去。”
顺着仆妇所指看去,裴静文隐约瞧见藏在温泉水下的一尾活泼游鱼,暗自感叹一声穷奢极欲,接过仆妇递来的浴衣走至屏风后。
仆妇垂着手候在屏风外,也就几息之间,一声巨大响动传来,裙摆被一阵风吹起,很快又落下。
她惊诧低头,屏风四仰八叉倒在脚边,视线往上移,女郎身穿中衣中裤,满脸愤恨地瞪着从寝室延伸来的长链。
仆妇恍然大悟。
那链子是小郎君前天夜里为女郎戴上的,彼时女郎身上穿着中衣裤,故而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现在女郎要换浴衣,却因为链子阻隔无法褪去中裤,一时生气动了怒。
苏勉听到仆妇禀报赶来时,裴静文正好抱起活动范围内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瓷瓶,看到青年身影,她毫不犹豫摆出投铅球的姿势朝他扔去。
受伤后反应变慢,苏勉被砸得一个踉跄,剑眉微皱发出一声闷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沉着脸走到女郎身前,苏勉半蹲下来,一把钥匙从袖中滑入他手心,只听得一声清脆咔嚓声,脚踝上的亮银色铁环从中间打开。
活动了一下脚腕,裴静文不客气地踢向他右肩,擦着青年衣角走过,径直朝盥洗室去。
许久不曾泡温泉,裴静文不敢多泡,小半个时辰后便穿好衣服回到寝室,苏勉仍保持被她踢倒的姿势坐在地上。
她四下看了看,抓起一个香囊砸他。
苏勉慢慢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深沉似墨,看不清任何情绪波动。
裴静文被唬了一下,小步挪到他跟前,歪着脑袋问道:“你生气了?”
苏勉默不作声拾起亮银色铁环,重新往她左脚踝扣,裴静文见好就收,生生忍下再踢他一脚的冲动。
苏勉跌跌撞撞离去,裴静文收回视线,却见他方才待过的地方躺着揉成一团的丝帕,斑斑血迹浸透丝帕渗了出来。
哦,原来是吐血了。
裴静文不在意地想,他故意留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她会可怜他?
苏勉那日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掰着指头算大概有五六天了,中间倒是命人送来两次钥匙。
乐得不见他,裴静文翘着二郎腿看话本,手里的书将将翻了两页,寝室房门便被猛地推开。
起初以为是苏勉,裴静文没有在意,直到杂乱脚步声响起,她才抬起头,绷着脸看向围着她的四个健硕仆妇。
卢夫人在次间见的她,坐的是她常坐那把玫瑰椅,她则坐在窗边的紫檀圈椅上,藏在袖中的手捏着一支金簪。
卢夫人单手托起茶盏,盏盖慢条斯理刮了刮边沿,方才送到嘴边浅抿一口,一套动作极是赏心悦目。
她淡淡道:“裴娘子,我一直很欣赏你。前年禁军和新科进士打马球,勉儿提起你面圣时说的那些话,我一听便觉欢喜。”
“而后你浐水河畔一箭除恶,都亭驿外坚韧不拔,金銮殿上犯颜直谏,皆不负陛下‘眉目刚烈、傲骨美人’之称赞。”
“裴娘子,我欣赏你的骨气、气节,只是你的骨气、气节用在勉儿身上,在我眼里你便成了红颜祸水。若仅仅只是祸水,我原也不欲理会,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吾儿。”
话至最后,杀气乍现。
裴静文心头一紧,再次感受到生死一线间的绝望。
这老妇已动杀心,对她又没有苏勉那样的情意,任她卑躬屈膝讨好也是枉然,倒不如先骂个痛快。
略微思索片刻,她冷笑道:“不怪你儿子好色,反而怪我是红颜祸水勾引你儿子,夫人的欣赏实在浅薄。”
“大胆!”仆妇大声呵斥,“夫人面前岂敢放肆?”
裴静文瞪了眼仆妇,转而望向卢夫人,继续骂道:“我与林三情比金坚,哪怕他断了腿我依旧爱他,你儿子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勾引的?”
“你儿子下贱死了。”她抖了抖左腿,口吻嘲弄道,“我都逃了,捅他一刀,他非要抓我回来,好吃好喝好穿好用关着我,还用世所罕见的陨铁锁着我,生怕我跑了。”
卢夫人气定神闲道:“他与他父亲进宫谢恩去了,你骂再久也拖不到他回来。”
难怪选在今天。
裴静文呼吸微窒,旋即仰头大笑,神色无惧道:“你引以为傲的儿子,贱骨头一样强迫对他无意的女人,好好的妻子弃若敝屣,真是贱死了。”
“还有你这母亲,哦对,还有他那父亲,说什么‘可堪为吾儿妇也’,包庇纵容儿子强掳女子,都是一丘之貉。”
“今天你千万要弄死我,弄不死我,将来我送你们一家三口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