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应该感谢你吗?”裴静文唇角讥讽地勾起,不耐烦地拍开男人的手,沿着后坡小径往下走,侍女和亲卫们赶忙跟上。
听见身后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裴静文眉心微蹙,转身厉喝:“滚开!”
她看向脸色沉得吓人的苏勉,抓起小径两旁的雪团,泄愤似的往男人身上砸,歇斯底里道:“有你这样看犯人的吗?荒山野岭我能往哪儿跑?我想一个人静静都不行?”
骤然听闻那人现状,如果女郎一点反应都没有,苏勉反而不敢相信。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心头虽不快,却也能理解,大方地打了个手势。
亲卫和四个大侍女颔首退下,两个小侍女则怯生生地继续往前。
裴静文心知苏勉没有全然相信自己,也就任由小侍女跟着了,总归今天不是逃跑的好时机。
待女郎走远些,两个亲卫跟了上去。
目送女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簇簇红梅中,萧渊踱步至苏勉身侧,语调生硬道:“将军此举失了朋友道义、君子风度。”
苏勉冷笑道:“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萧重光评判,先熬个二三十载拜了相,再来同我说这话也不迟。”
寻着女郎的脚印下了几阶石梯,好似想起什么,苏勉转身,指了指被亲卫挡在石阶入口外的萧渊,颇具警告之意。
俯瞰漫山红梅时,裴静文心中汹涌澎湃,真正身临其境,反而变得意兴阑珊。
她漫无目的地在花海中穿梭,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寻了木亭歇脚,倚着铺了软垫的长椅神游天际。
“娘子,娘子?”
思绪被一脸担忧的小侍女唤回,裴静文无奈地叹了声,正要开口安抚,便听见小姑娘微不可闻的声音。
“娘子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我们都知道娘子不愿做阿郎的侍妾,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跟着娘子,娘子赶紧跑吧!”
裴静文一个激灵坐直,防备地环顾四周,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另一小侍女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她,视死如归道:“要命,我们要命!可我们也不想看见娘子受苦,所以娘子打晕我们,快跑吧!”
裴静文接过石头握在手里,狐疑地打量面前的小女孩。
她对她们当然还算好,可那点好值得她们冒这个险吗?
见女郎接了石头,最先劝她逃跑的小侍女眼眶瞬间通红,另一个小侍女也变了脸色,赶忙给女郎使了个眼色。
裴静文趁着眨眼垂眸,看见小侍女垂在身前的手小幅度摆动,再掀起眼皮,又见她眼睛不停往后瞥,双唇无声地动了动,大概是在提醒她不要乱说话。
裴静文心下了然,脸上依旧保持怀疑的神色,苦恼道:“可是我夫家遭难,娘家又远在千万里之外,自己也无谋生本领,离了你家阿郎还能往何处去?”
小侍女提起的心放下,又不咸不淡地劝了两句。
女郎也知趣地自怨自艾,诉说自己虽有离去之心,却实在是有心无力,难以独面如狼似虎的世道。
“她说了什么?”苏勉负手立于红梅树后,那里正好是女郎的视线盲区,而他却可以将女郎的举动尽收眼底。
亲卫装扮的魁梧男子落后苏勉半个身位,凑到少主耳边低声言语。
苏勉唇角不自觉上扬,声音却是淡淡的,低声问道:“依你看,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少夫人金尊玉贵,我岂敢揣测少夫人心思,以下犯上?”男子陪着笑,话锋一转,“我有两三相好妇人,有一个也曾万般不情愿,我发慈悲心准她离去,她反而不肯。”
苏勉回眸睨他一眼,低笑道:“为何不肯离去?”
男子莞尔道:“她被爷娘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把她卖给我,我给她放了良,惯的她无法无天,吵着闹着要走。可若真离了我,她能去哪儿?还是回她杂种爷娘身边,又被卖一遍?倒不如跟着我,至少衣食无忧。”
苏勉摇头道:“你那妇人没去处,她可有好去处。”
“梓州山高路远,一介女郎如何前往?”男子隐晦道,“林二郎到底不复从前,依属下愚见,少主实不该瞒着夫人,今日叫少夫人知道,也算一件好事。”
苏勉当初选择隐瞒林建军近况,一是秋夫人葬身火海给他带来猛烈冲击。
秋夫人平素温婉柔弱,不想竟那般烈性。
女郎比起秋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敢想象女郎得知那人的悲惨遭遇,会做出怎样不可挽回的傻事。
二是那人的境遇如此惨烈,他怕女郎的愧疚之心难以消散,永远不肯接受他。
人,他要;心,他也要。
可他却忽视了一点,林二的悲惨纵然能引起女郎愧疚,同样也能令女郎失望。
毕竟,林二真的废了。
苏勉愉悦地轻哼一声,这口气还没出完,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从木亭右边的红梅树后冒出来,飞身跳入亭中,两手刀敲晕小侍女。
苏勉抬手欲下命令,便见男人对着女郎抱拳一礼,抬起的手霎时收住,示意亲卫不要轻举妄动。
“你不是陪南吕赎兰生她们去了吗?”裴静文惊讶地看着身前的壮汉。
黄承业解释道:“我同崔娘子在上党县赎出霜序和兰生后,偶遇一位陈姓娘子。陈娘子认识兰生,她告诉我们昭义节度使指使御史弹劾小郎君杖杀奴仆,我便紧赶慢赶回了洛阳。”
裴静文激动道:“陈娘子?她是不是叫陈嘉颖?她怎么会在上党县?”
裴允被天启帝下令绞死后,陈嘉颖不知所踪,她拜托苏勉寻找陈嘉颖的下落。
苏勉几次告诉她陈娘子行踪难寻,她还以为是他不愿意帮她打听,原来是陈嘉颖去了潞州上党县,离这儿千八百里远。
只是,她为何会去了那里?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黄承业急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娘子先同我离开此地,我再慢慢告诉娘子。”
裴静文下意识跟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小侍女的提醒,两条腿像生根了一样无法动弹。
裴静文神色坚定道:“我不走。”
“不走?”黄承业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抽空瞧了眼女郎,“机会难得,娘子不走?”
裴静文说道:“我不走,你快走。”
黄承业脸色沉了下来,手放在刀把上,一字一顿问道:“为何不走?”
裴静文防备地往后退,又不好和他解释,无奈道:“阿勉就在附近,你不要做傻事。”
“阿勉?苏勉那觊觎朋友妻的狗杂种?”黄承业一点点抽刀出鞘,冷笑一声,“十一同我说娘子身不由己,我看娘子哪里是身不由己,分明是眼瞧着小郎君废了腿,欢欢喜喜攀上苏勉这高枝!”
青年右手握刀,一步一步逼近女郎,声音无比冰冷:“属下再问最后一遍,夫人要不要跟属下走?”
“你别乱来,黄承业,你千万别乱来!”裴静文一面安抚青年,一面往后退,还不忘解开裘衣系带,“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家小郎君必会伤心欲绝。”
“你家小郎君?”黄承业彻底被激怒,“什么叫你家小郎君?”
裴静文恰好退至木亭外,三下五除二脱去妨碍她大步奔跑的裘衣,心一横朝与苏勉相反的方向跑去。
“苏勉,你这个天杀的蠢货!今天我要是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拉着你下十八层地狱一起永不超生!”
裴静文一边跑一边骂,只期望苏勉离她不会太远,能在黄承业追上她之前制伏这疯子。
神经病呀!
就算她真背弃林三,和他好兄弟搞在一起,也不至于要以付出性命为代价吧!难不成还要她为林三守节守一辈子?什么封建糟粕!
早在男人把手放在刀柄上时,苏勉便与亲卫轻手轻脚往女郎所在位置靠去,怎料情势急转直下,几人不再藏匿,发足奔向女郎。
女郎的詈骂穿透力极强,苏勉又惊又气又想笑,脚下却是一刻也不敢停,总算在大汉追上女郎之前,一把将女郎搂入怀中,横刀接住劈下来的刀锋。
苏氏亲卫缠上黄承业,短兵相接声惊得女郎身体不停发颤。
苏勉随手把刀插进雪地中,褪去大氅披在女郎身上,手臂紧紧环着女郎,似要将其揉入骨血。
苏勉一下下亲吻散乱的鬓发,安抚声中不自觉带了颤音:“没事了,阿静莫怕,我不会让阿静有事,没事了,没事了,莫怕,阿静莫怕。”
裴静文攥住胭脂色衣襟,仰头望着神色紧张的青年,语气里带着哭腔,埋怨道:“你怎么才来?”
苏勉赶忙赔罪:“是我不好,我不该放任阿静没人保护,都是我不好。”
黄承业见状怒气滔天。
他本就有备而来,特意穿了软甲,愣是从六个苏氏亲卫手下杀出一条血路,扬刀对准裴静文的脖颈用力劈去。
苏勉毫不犹豫和女郎调转身位,同时往旁边避让。
黄承业执刀的手也往右挪动,一刀落在苏勉左肩,鲜血将胭脂色圆领袍浸透。
苏氏亲卫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自己,用以伤换伤为代价,一刀刀砍向黄承业,直把他身上裘衣和圆领袍砍成烂布条,就连软甲也像烂布一样挂在贼人身上,方才罢手。
亲卫架起奄奄一息的黄承业,朝苏勉所在方向拖去。
苏勉端坐木亭中,圆领袍半褪露出左肩,裴静文捏着侍女递来的手帕,小心翼翼为他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
裴静文轻声问:“疼吗?”
苏勉寻声望去,女郎神色专注地为他擦拭血迹,眼眸中满是担忧与关心,轻笑道:“一点都不疼。”
“怎么会不疼,肯定很疼啊……”裴静文声音哑了些,“他要杀的人是我,为什么帮我挡,傻不傻啊?”
苏勉目光灼灼道:“男人就该为自己的女人挡刀。”
“你……”裴静文微微别开脸,心情极是复杂,“闭嘴!”
苏勉噙着笑问:“阿静这是恼羞成怒了?”
裴静文扔了满是血污的手帕,从怀中取出干净的为他包扎伤口,打结时故意用力。
苏勉叫了声:“竟敢谋杀亲夫,你大胆!”
“疼死你算了。”裴静文气急,力气又大了些,苏勉这下是真感觉到疼了,没忍住闷哼一声。
周围侍女掩嘴偷笑,两人的举动落在黄承业眼里,却是和打情骂俏没区别。
他奋力抬起脑袋,奈何两把刀鞘交叉叉在他后脖子上,他只能看见苏勉伸手揽着女郎的腰将人往怀中带。
黄承业悲愤交加,呕出一大口血水:“小郎君待你如珠如宝,不求你像夫人那般生死相随,但求你记着小郎君昔日之好,为他守身一年半载。这才多少时日,你便爬上小郎君好友的床榻,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
苏氏亲卫一脚踢向黄承业的嘴巴,裴静文连忙喊道:“别打他!”
黄承业又吐出一大口鲜血,缓过神来后继续骂道:“贱妇,你也配用主子的字印号令我等?还回来!把主子的字印还回来!你不得好死,贱人,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能赎你的罪!”
苏勉听不下去了,松开裴静文站了起来,接过亲卫递来的横刀,抬脚靠近不知死活的东西。
黄承业不惧死亡,仍是破口大骂:“你这贱人,婊子!老子就在天上看着,看着你千人骑万人枕那天!”
苏勉用刀身拍了拍男人的脸颊,眼神轻蔑仿佛在看一只蝼蚁,冷声道:“你先去下面等着,爷送你全家千人骑万人枕。”
说罢,扬起刀刃对准黄承业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