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如潮水般退去。
林建军呕出大口夹杂着薄荷叶的鲜血,踉跄爬起来向外走,没走两步跌倒在地,扶着博古架慢慢站起来,缓了缓才又继续往前。
“裴十六他……”苏勉撑着凭几勉强坐稳,“那日你和她摘果子去了,赢儿后面说的话没听到。”
说话间他又吐出一口血水,神色痛苦道:“裴允,东川节度使把小孙女许配给他。你们家和东川……和东川节度使交好,依礼他会携妻拜访。犀子,你,你要小……小心。”
林建军怀着复杂心情回头,却见苏勉脑袋一歪,靠着凭几昏厥过去,心中大慌,忍着疼痛大声喊人。
“来人,来……”第四个字还没出口,他也倒在了竹门前。
梁国公府,濯缨院正屋。
等了好久没等到林望舒出来,心急如焚的林尔玉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横刀往外走,没走两步便被秋棠依拦腰抱住。
“你先冷静,林尔玉你冷静。”秋棠依死死抱住男人,“犀子和苏家郎君交好,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你先冷静,一切等犀子醒了再说。”
“哪有这样给人往死里打的?”林尔玉急躁道,“棠棠,松手!松手!”
“吵吵吵,烦不烦?”林望舒没好气地拉开房门,“他叫你别去宋国公府找麻烦,他还说不许告诉静静,否则他就不吃药。”
林尔玉急声道:“他如何了?”
林望舒叹了口气:“建军儿没有大碍,”缓了缓语气,“哥,你和嫂嫂先回去休息,他睡下了,没事的。”
同样的情景在宋国公府上演。
苏勉被争吵声闹醒,费力睁开眼睛,视线扫过提着刀的母亲,和跪在母亲身前的柳氏。
他虚弱开口:“阿娘,别去。”
卢夫人弃了刀,伏在长子身上痛哭:“我可怜的儿,这都叫什么事?你们打架便打架,哪有像这样往死里打的?”
苏勉艰难抬手,为母亲拂去泪水,扯起嘴角玩笑道:“我把他往死里打,他自然把我往死里打。”
卢夫人握住儿子手腕,心疼道:“儿啊,咱不怕他,纵然闹到陛下面前,娘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娘就不信陛下会包庇他。”
“什么公道不公道?各打五十大板的事,犯不上闹到陛下跟前。”苏勉摇头失笑,“阿娘,不必给父亲去信,没得叫他担心。”
卢夫人苦涩道:“你决意如此,娘能如何?你们素来要好,今日怎大打出手?”
苏勉缓缓闭上眼睛,疲惫道:“阿娘,我累了,想睡一觉。”
“罢了,儿大不由娘。”卢夫人长叹,叮嘱柳娘子好生照顾他,带着一群人离开书房。
苏勉有气无力道:“你也睡去吧,宝儿还小,夜里离了你睡不踏实。”
柳娘子眼眶通红,期期艾艾想说些什么,最终低低应了声,轻手轻脚带上房门。
苏勉拄着拐杖来到前几日才点上眼睛的仕女图前,解开绳索将它丢进香炉中。
火舌向上蔓延,逐渐逼近仕女容颜,慌忙端来笔洗浇灭火焰,苏勉半跪地上,拾起残卷抱在怀中。
“二十五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打架,打架就算了,居然用不吃药威胁他们瞒我。要不是我想你了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就没想让我知道?”
裴静文吹凉清淡小米粥送到林建军嘴边,低声抱怨道:“打吧打吧,打死了才好!”
林建军笑嘻嘻道:“阿静舍不得我死。”
“干嘛和他打架,你们不是要好吗?”裴静文瞪了眼鼻青脸肿的某人,“下个月十七你还这么丑,我就不要你了。”
林建军敷衍道:“一点小事。”
裴静文轻哼一声:“你打量我是傻子?他认出陈嘉颖了,也猜到……”
后面的话她没说全,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林建军温声安抚道:“没事的,纵使知道是我干的,裴允也不敢捅出来。”
裴静文说道:“我指的是苏勉。”
林建军笃定道:“阿勉不会。”
裴静文轻啧道:“他都给你打成这样,还叫这么亲热,阿勉,阿勉……”
林建军吭哧道:“你去看看他,他未必比我好多少。”
裴静文不可思议道:“我脑子又没病,上赶着见自己不喜欢的人作甚?”
“哈哈哈……倒也是。”林建军止了笑,正色道,“裴允迎娶陆翁小孙女为妻,想来不日就要携妻回京谒祖。”
陆翁对阿兄有知遇之恩,当年他去西南平乱亦受陆翁恩情,裴允那厮还真是撞大运,竟成了陆翁孙女婿。
林建军轻叹道:“陈娘子那边……阿静,裴允为寻她杀穿匪寨,心中怕是放不下她了。”
“你提醒她,在这将军宅中我能护住她,她若在外面被掳去,我怕是有心无力。”
话音刚落,滚滚黑云压城而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云霄,瓢泼大雨如瀑落下。
天启帝撑着油纸伞漫步雨中,倾听噼里啪啦响声,绯红襕袍被雨水染成上下两色。
落汤鸡似的高显忠跟在他身旁,苦口婆心劝道:“二郎,雨下得实在太大了,湿衣贴着身,受了寒又是一场罪,咱们传辇吧!”
“郡公,到了。”天启帝停下脚步,高显忠抬头望去,紫檀木雕出的长安殿匾额在电闪雷鸣中轰然显现。
长安殿,是郑贵妃的寝殿。
偏殿传来婴孩哭声,天启帝径直走进去,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哄着被雷声吓醒的孙儿。
从宫人手中接过孙儿,天启帝熟稔地抱在怀中轻哄,不消多时小婴儿沉沉睡去。
侍候长沙王的宫人奉承道:“祖孙连心,大王知道陛下来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天启帝哂笑道:“他还这样小,一句大王叫得他受不住,日后还是就称小郎君。”
孩子难将养,尊贵如帝王家,也只敢乞求神佛庇佑孩子平安成长。
将宫人都打发出去,天启帝怀抱沉睡的孙儿端坐偏殿主位,满心爱怜欢喜。
前往少阳院探望高琦的郑贵妃得到消息,不顾雨势赶回长安殿,靥上胭脂沿着修长脖颈淌入胸膛。
郑贵妃立在殿中看向抱着孙儿的丈夫,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把目光投向坐侍一旁的高显忠,高显忠别开脸,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郑贵妃卸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天启帝抬眸凝视发妻,嘴角上扬漾起浅浅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温声质问:“贵妃,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