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理直气壮道:“他祝我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我美一下怎么了?”
“行行行,你美,美死你算了。”裴静文嫌弃地松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改名叫秋如风了?”
林建军不答反问:“阿嫂姓什么?我的乳名是什么?”
裴静文不理解:“所以呢?”
“笨。”林建军轻敲她额头,“秋犀子,湫兮如风,秋如风。”
“我笨?”裴静文怪腔怪调地笑了,“你说我笨?”
余光瞥见她握紧拳头,林建军赶忙往前逃,嘴上还不忘刺激她:“你不笨,怎么把麦子当野草拔了?”
“林建军!”裴静文追了上去,“就你聪明,连个二元二次方程都解不出来,还好意思说我笨!懂不懂什么叫术业有专攻?”
打打闹闹一路,稍稍落后几步的裴静文拐进茅草亭歇脚,趴坐长椅上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
春风拂过,掀起阵阵绿色麦浪,沙沙响声奏响丰收前音。
裴静文惬意地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问:“这些田都是你的?”
林建军倒回来找她,背对田野坐下,轻轻应了声。
“他们是租你的田种,还是你雇他们帮你种田?”
“我收佃租。”
“收钱?”
“不是,收粮。”
“收多少?”
“每亩二十升粮,一年收两次。五升交官税,十五升自留。”
裴静文说道:“这样算下来,这个庄子你单收粮一年都能收三万六千斤,也就是三百六十石。”
“加上你每年的三百多石禄米,还有其他庄子的佃租,吃得完吗?”
林建军说道:“我也要养家糊口。”
“以秋英亲卫为例,每人每年发粮十二石,钱六十贯,绸两匹、棉五匹、细麻十匹、粗麻二十匹,四季常服十二身。”
“为我而死的亲卫,除抚恤金三百贯,每年发六石粮、三十贯钱给其家人。”
“其父母由我送终,孩子由我抚养成人。其妻若改嫁,我出嫁妆;若为亡夫守节,我养她一辈子。”
“原来秋英亲卫不止十六人。”裴静文愕然道,“那真有亲卫为你而死吗?”
“定员十六,有空缺就添新人进去,”林建军双手捂脸,“已有五人为我命赴黄泉。”
裴静文困惑道:“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老板去死?”
林建军说道:“你把他们看成我的死士,也许就能理解了。平时荣养他们,需要时他们以命报我。”
“方才所说那些只是基础开支,还有旁的费用不好细说。总之单养秋英亲卫,一年至少需支出五六千贯,以钱买命罢了。”
裴静文纳罕道:“原来这就叫死士,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林建军问道:“你想象中是什么样?”
裴静文回忆星网小说培养死士的方法,捡了些常见的讲给他听。
林建军听后震撼不已,呐呐道:“囚禁其不与外人通,自相残杀名曰养蛊,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动辄打骂酷刑伺候,甚至可能被管事淫/辱……”
“我一个封建压迫者听了都害怕,这到底是养死士还是养仇人,生怕全家死得慢。”
“我们那时代哪有死士,”裴静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爱看史书,就以为真这样养。”
林建军说道:“死士,归根结底在‘士’不在‘死’。士为知己者死,作践人养不出忠义之士。”
“真正养士,应当以重利、重义、重情困之,而非以残忍手段迫之。”
一想是这个理,裴静文点了点头,扯回刚才的话题:“你收那么多粮,每亩产量是多少呢?”
林建军思索片刻,说道:“不论田之优劣,两年三熟,平均下来丰年亩产三石半,欠年亩产两石半。”
裴静文惊讶道:“丰年佃租占一成,欠年佃租占一成六,好高的农业税。”
林建军说道:“十税一、五税一很低了,有些人收私税,十倍、二十倍于官税。”
“二十倍于官税!”裴静文震惊,“二十倍就是一百升,十斗!拢共两三石粮,地主就收走三分之一!他们还让不让人活?”
林建军说道:“他们不收,牙兵牙将缺衣少粮,他们就先死了。”
裴静文面露不解:“啊?”
林建军说道:“那次内乱平息之后,武人势盛,常出以下克上之事。”
“税收轻了,牙兵吃不饱,杀节度使全家;税收重了,激起民变,牙兵前去镇压,节度使还是节度使,牙兵也还是牙兵。”
裴静文哑声道:“我以为魏朝其他地方都像长安一样,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说道:“长安的安居乐业和富足是建立在对江南、川蜀的敲骨吸髓之上。”
“朝廷开支,泰半出于江南,两成出于川蜀,还有三成出自其他藩镇。”
裴静文再次震惊:“江南出大半不会有怨言吗?”
林建军轻叹道:“江南没有北方诸镇的边防压力,养不出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每地不过几千乡兵。”
“偶遇民变,还得调周围藩镇牙兵前去平乱,有怨言又能如何?一块无力自保的肥肉,只有花钱买平安了。”
裴静文垂首,黯然道:“初入长安,我以为魏朝是一匹华美的锦缎。那次你告诉我有些地方割据,掀开最上层的锦缎,发现中间是柔顺的棉布。”
“今天听你说这些,我觉得魏朝就像一块夹心饼干。上面是制作官服的细麻布,中间夹着恶心的蛆虫,下面是破了一个又一个洞的粗麻布。”
林建军轻抚她脸颊,目光悲悯道:“有一个正统王朝压着,天下不至于大乱。朝廷压不住了,各地军头们就要混战了,届时乱世来临,不死千万人是止不住的。”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王朝更迭,百姓最苦。说真的阿静,你最好祈祷大魏在你回家之前还能稳得住局势。”
“陛下要坐稳皇位,朝廷要镇住场面,就必须牺牲江南,我也会为陛下、为大魏战至生命结束那一刻。”
“跟我回家吧,”仿佛下定了决心,裴静文抬头看他,“林三,魏朝不值得你为它付出生命,跟我回家吧!”
林建军迟疑道:“跟你回家?回共和国?”
裴静文用力点头,说道:“对,和我回去。”
林建军掌心朝上,怔怔地看着结了薄茧的手掌,说道:“看见这双手了吗?上面沾着很多人的血,我这样的人去共和国,脏了共和国的地。”
裴静文握住温热掌心,说道:“上阵杀敌和草芥人命不一样。”
“大丈夫出而为官,既食君禄,自当忠君爱国,岂有苟且偷生之理。”她到底高看他的德行了,“何况我去那边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能养你?”
如果他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必然向往那个崭新美好的国度。
可惜他遍身罗绮,注定成为腐朽守旧王朝的坚实拥趸者。
他在共和国活不下去——与物质无关。
裴静文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在魏朝你养我,在那边我养你。”
“你养得起我?”林建军眉梢微挑,“阿兄曾算过账,我一年吃穿住行用花销换算成你们那儿的钱币,至少数万万之巨。”
“数万万?还至少!我得从春秋战国开始打工,你好像一只吞金兽。”裴静文轻捏他脸颊,“要不你委屈点,别挑吃穿?”
“还是你好,只让我别挑吃穿。”林建军便笑了,“阿兄让我白天上街捡什么废品,夜里再摆个破碗蹲街边行乞。”
裴静文捧腹大笑道:“这话像是大哥能说出来的。”
看着她笑,青年眸中化开一池春水,笑盈盈地问:“我去那边,你养我一辈子?”
裴静文反问:“不然呢?”
林建军垂眸,怅然叹息道:“可是卿卿,我会老,我比你先老。”
裴静文看着他,坚定道:“林三,我不敢保证你去世后我不会移情。你在世时,无论是何模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
林建军深望着她,心在上一刻停了瞬,却又在下一刻猛地跳跃起来,好似要冲出腔子。
她真的有在学着爱他。
他嗓音微哑:“你不是不喜欢老头儿吗?”
裴静文真诚道:“我不知道你老了后我还能不能把你当做恋人,但是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亲人。”
“亲人……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