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情深,林建军温声哄劝:“阿静,唤我三郎,唤我一声三郎。”
“三郎。”裴静文低声轻唤,脑袋埋进软枕,林建军一口咬住闯入视线的修长脖颈。
他含糊不清道:“再一声,再一声好不好?”
“三郎。”欢喜过后,女郎声线娇柔,缱绻而又缠绵。
“阿静,我的好阿静,”林建军喟然轻叹,“我的阿静啊……”
收拾干净,裴静文趴他身上,手指绕着他头发玩:“今天吃错药了?叫你停下也不停。”
“停下来,阿静找别人怎么办?”林建军双臂箍着她,“真想时间飞到春暖花开那天。”
裴静文轻哼道:“其实不用等到三月啦,我也可以……”
“不行!”林建军打断她的话,语气哀怨,“万一阿静背着我找别人怎么办?”
裴静文从他身上翻下来,背对他侧卧:“林建军,你真的有病。”
从昆明池回来后,他三句话不离找别人,怕是咽气之前,还要抬起手说一句找别人。
“你看你都连名带姓唤我,还说不想找别人。”
裴静文用枕头捂着脑袋,不耐烦道:“再让我听到一句找别人,晚上我不给你留门了,”又补充,“不要妄想爬墙,我会在墙上装尖刺。”
林建军展臂搭在她腰际,将人圈入怀中,低笑道:“好,不说了。”
“那人才邀请我你就出来,你早醒了对不对?”裴静文转身和他面对面,“堂堂六点二六尺男儿,竟学人偷听墙角。”
“船靠过来我就醒了。”哪怕头再晕,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也能迫使他醒来,“原先没想出来,偏偏那谁蹬鼻子上脸。”
“几句话的功夫就邀请陌生女娘同舟共饮,”林建军恨恨骂道,“轻薄浪荡之辈也敢肖想我的阿静,也不看自己是何身份相貌,配不配与我阿静煮酒观雪。”
裴静文很擅长抓关键词:“你不轻薄?”
林建军回忆道:“咱俩初识时,我似乎没有失礼之举。”
“有!你有。”
“我怎么不记得?”
裴静文轻轻掐住他脖子比划:“我们认识第一天,你这样掐着我脖子把我抵柜台上,硌得我蝴蝶骨生疼。”
林建军大惊失色,好像是有这么一出,具体因为何事却是不记得了。
那时刚下战场不过三十来天,正是杀疯还没完全清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时候。加上阿兄被刺不久,虽有二姐治疗,但那箭实在惊险,恢复起来不算太快。
那段时间他戾气太重,行事没个分寸。
“阿静,那时候我……我那时候是混账了,我给你掐回来,你这就掐回来。”他拉着她的手用力掐自己脖子。
“你真的有病!”裴静文没好气地抽回手,自我反省道,“你也没错,是我太轻信了。”
没有经过谨慎思考和试探,因为一个名字一个图案就完全相信他,倒豆子一样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幸好她运气不错,碰到的是林尔玉养大的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建军宽慰道:“其实误认我为共和国人并找上我的,还有一人。”
裴静文惊讶追问:“谁?”
林建军语气里充满轻蔑讥讽之意,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她姓孙名若初,一个极擅治水的蠢货,五六年前找上我,被我敷衍过去。目前大概还在成德军节度使治下当差,顺便给成德节帅当如夫人。”
裴静文皱眉道:“为什么骂她蠢货?还有如夫人是什么,类似于诰命夫人吗?”
“她劝我和阿兄投入成德节度使麾下。”林建军嗤道,“我疯了才会放着朝廷的官不做,去成德做一个叛臣叛将。”
裴静文对魏朝时局了解不深,遂问道:“成德和朝廷是对立关系?”
林建军解释道:“成德表面尊大魏,其节度使亦尚淮阳长公主,实乃裂土割据的乱臣贼子。”
“难怪你骂她。”裴静文理解地点头,如果有人劝她背叛共和国,她肯定骂得比他还凶,“你还没说如夫人是什么?”
林建军吐出一个字:“妾。”
“啊?”裴静文有点懵,“妾?”
林建军轻应一声:“所以我说她蠢。”
极擅治水之人,不谋朝廷官位、地方治水官身都不要紧,她千不该万不该顶着成德节度使妾室之名治水。
妾室所有皆归夫君所有,占有一位女郎及其成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纳她为妾。
将来成德节度使若腻了她,或是不再需要她治水,可将她随手转赠他人,又或是关入后宅蹉跎一生。
若她不是妾室身份,而是普通幕僚家臣,又或者只是民间治水大家,成德节度使抛弃她,就得掂量是否会因此寒了属下和民众的心。
“不说她,晦气!”林建军烦躁,“当年给她分析过利弊,也算仁至义尽。”
默默消化他讲的那些弯弯绕绕,裴静文不自信道:“也许她是被强迫的。”
林建军轻呵一声,嘲讽味十足。
“好吧!”裴静文没能说服自己,毕竟孙若初曾劝他们转投成德节度使,“我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魏朝法律意义上沦为一个男人的附庸。”
林建军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不由微怔。
所以这才是赵应安不愿与嵇浪成亲的真正原因吗?所以阿兄才会说出那句“她未必愿意成亲”。
“阿静,”他嗓音微哑,“你对成亲是何看法?”
裴静文仔细思考片刻,郑重道:“我永远先是我,接着才是另外的身份。”
她支起上身,直勾勾盯着他道:“我情绪比较稳定,一般不发疯。如果一个男人逼迫我成为他的附庸,我会想尽办法鱼死网破。”
她允许身在魏朝的她自囚于她所认为的舒适圈中,但绝对不允许有人画地为牢困住她——哪怕是以爱之名。
林建军十分有自知之明:“你直说我姓名,不用旁敲侧击。”
接着他以无比认真的语气说:“我不需要附庸,也从没想过让你成为我的附庸。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里,裴静文就是裴静文,没有任何前缀,不是谁的谁。”
裴静文嗤道:“你这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林建军面露茫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施舍?”后面的话逐渐顺畅,语气里含着委屈之意,“我承认我以身份压过旁人,可我几时在你面前高高在上过?”
“‘我不需要附庸,也没想过让你成为我的附庸’,”指尖划过他蹙起的眉,裴静文神色严肃,“让与不让,本身就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恩赐。”
林建军微怔,喃喃低语:“阿静,我没那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没有,以后未必。”裴静文躺回去,胳膊作枕,“丑话说在前头,你好我好大家好。”
“话说回来,我在万岁县有一个朋友,她是食肆隔壁点心铺的小伙计,一个十岁小姑娘,经常偷点心给我吃。”
无人接话,裴静文侧眸睨了眼身旁人,他直勾勾盯着团花纹床幔,不知有没有听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建军缓缓开口:“我想把心剖开来给你看,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无父无母无血亲,除阿兄一家,挂念者甚少。”
“老余和周嫂守着规矩,到底不复之前亲密无间,我与菩萨婢是一处长大的好友,也是半步师生。”
“别看她这两年终日嗜卧欲寐,其实她允文允武,奈何……年纪大了,我与她不常见面,心底还是记挂着她。”
“青苍是我从西南带回来的,他全家死于叛军之手,亦是世间飘零人。相处多年,与他生出几分兄弟之情,也算将他放在心上。”
“二姐……我与她谈不上有多少情分,不知她身份时,甚至想杀她祭旗,是汝南王用他母亲的名望保下她。”
“说来我很感激汝南王,如果没有他,二姐必死无疑。我一直后怕,倘若我真用她祭旗,我与阿兄该何去何从。”
裴静文疑惑道:“为什么想杀她祭旗?”
林建军说道:“犁羌王庭被破那天,她为犁羌而战,三枪破甲,凶猛无比,连杀我麾下轻骑数人。我观她面相类魏人,误以为她叛国,故想杀她。”
裴静文沉默良久,轻声道:“她不是为犁羌而战,她是为自己而战。”
“得知她身份,我方明悟这点。”林建军笑了笑,“她是阿兄亲妹,岁数长我,我便唤她一声二姐。她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你看,偌大尘世与我有牵绊者,不过几人。”
“这些牵绊者中,阿兄有妻子,菩萨婢有老小,青苍有赵老师,独我一人……”他蜷缩身体依偎她怀中,就像冬日里贪恋暖阳的乞儿,“围着我的人那样多,可我还是那般寂寞。”
裴静文喃喃道:“所以你是因为不想寂寞,才会喜欢我。”
“不是的。”林建军手脚并用缠着她,“喜欢你是因,不想寂寞是果,因为你,我不想再独自一人。”
“阿静,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是我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恩赐你平等,而是你允许我来到你身边,给予我欢喜和鲜活,热闹与温暖。”
“恋情看似由我掌控,握着风筝线的其实一直都是你。阿静,是你施舍了我。”
裴静文缓缓抚摸他脑袋,哑然道:“我们是恋人,说什么施舍不施舍。”
“为恋人考虑不是应该的吗?”林建军手臂慢慢收紧,闭上眼睛询问她意见,“我们明天去看看她,如何?”
“谁?”
“点心铺的小伙计。”
“还以为你没听见。”
“怎么可能?阿静的每一句话我都有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