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平日里多无害、多平和、多天真、多没心眼儿的小娘子,说话比他还吓人。
裴静文调整情绪,轻声问:“你开心吗?”
得到这些,你开心吗?林建军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人生在世不外乎功名利禄尔。”青年垂下眼眸,满是怅然之意,“我已实现幼时誓言,活得比世上绝大多数人要好,我想我是开心的。”
四目相对,裴静文鬼使神差说:“打仗的时候害怕回不来吗?”
林建军微怔片刻,喃喃低语:“怕,又不怕。阿静,我不能怕。”
来生这种虚无缥缈之说,不过都是慰藉人心的药而已,他知道人没有来世。
裴静文双手环住他脖子,将他脑袋往下压,双唇贴紧他下颌,落下蜻蜓点水一吻。
“不要给我制那么多衣裳,一个季节三四套新衣裳就行。”她微微退开,嫌弃道,“胡茬扎人。”
林建军眸中似有黑云翻滚,压抑许久,浅吻她额头,和她讨价还价:“丝绸衣裳下水后会褪色,褪色衣裳穿不出门。这样,春秋冬每季六十套,夏日九十套,一年两百七十身衣裳。”
他微顿片刻,又沙哑道:“已经刮得很干净了。”
裴静文想了想:“再减三分之二吧。”
林建军劝说道:“绢绸堆库房里也是白白积灰,不如给你做衣裳穿了。阿静不要为我俭省,也不要不好意思。”
“我轻易不出门,减三分之二也够穿,多了浪费。”裴静文扯了扯身上广袖睡袍,“还是更喜欢穿这个,舒服。”
林建军勉强道:“至多减半,不能再少了。”
裴静文忍俊不禁,像逗裴娇娇一样轻挠他微微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好奇地问:“你以后会不会也留像你哥那样的胡子?”
魏朝男人最早十几岁蓄须,最晚不超过三十岁,作为权力、力量、尊严的象征。
没有胡子,意味着那人要么是宫里的内侍,要么是受过耐刑的男犯人。
耐刑——也就是将男犯人的胡子剃干净,一种在她看来无关痛痒的刑罚,被许多魏朝男人视为奇耻大辱。
林尔玉入乡随俗,上嘴唇留着魏朝时兴的翘脚胡,下面蓄着差不多两三厘米的短须,脸颊两边到鬓角的位置也蓄了短寸黑须。
林望舒说,林尔玉和她本是龙凤胎。
不想天降异象时空扭曲,一个来到魏朝二十多年,现年八十多岁;一个来到魏朝不过两年,只有五十几岁。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妹,年龄差距就这样拉开了。
按照这边人的寿命换算,林尔玉本该是三十二三岁模样,偏因留了胡子,活像四十多岁的人。
不过他也该看起来四十多岁。
当年他上户籍时忘记把年龄往小了报,如今户籍上的年龄是四十八岁,再不老就要被人当成妖怪了。
林建军反问:“你喜不喜欢?”
裴静文坦诚道:“好看就喜欢,不好看就讨厌。”
林建军思索片刻,笑道:“那你可能不会讨厌。”
“自恋,不同你说了。”裴静文从他怀里起来,三步并两步踏进寝室,跳上床喊道,“我要继续学习了。”
林建军瞥了眼空置的书桌,又瞅了眼寝室及地床幔,狐疑道:“你确定你在学习,而不是午睡?”
“当然!”裴静文上半身探出床幔,伸长脖子说,“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想着林建军在这里,问题应该不大,裴静文将床幔挂至银钩后。林建军犹豫一会儿,抬脚走至寝室门边。
床上摆着一张矮几,十来张宣纸乱纷纷散在床榻各处。
裴静文盘腿坐矮几后,一方蓝色透明屏幕悬在她左手边。她右手拿着一支木炭笔,时不时看一眼屏幕,在纸上写写画画。
林建军搬来月牙凳坐门边,剑眉微蹙道:“要学习就坐书桌前着好好学,这种习惯不好,”顿了顿,“好歹点盏灯,不然眼睛该疼了。”
现在是午时,一天中最亮的时候,寝室内的光线还算充足,裴静文把灯盖灭,指着透明屏幕道:“我要外显星网屏幕,坐书桌前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林建军颇为意外:“你担心这个?”
裴静文奇怪地看他一眼:“以前自己说的话都忘了?”
“好像是说过。”林建军干咳一声,“去书桌学,今天我给你守着,”想了想补充一句,“等会儿我吩咐下去,不许侍女随意到后院走动。”
沉浸在学习中的裴静文压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也感觉不到周遭的风吹草动,就好像她变成了那些精妙绝伦的字符,遨游在绝对严肃的客观规律中。
结束一天学习,裴静文收起星网屏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抡圆触碰到来自人体的弹性肌肤,吓得差点跳起来。
林建军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
裴静文拍着胸脯说:“吓人,”手向后伸捏了捏发酸的脖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他明明在一边逗裴娇娇玩。
林建军福灵心至,温热手掌自然而然覆上她后颈恰到好处的揉捏。
裴静文舒服得眼睛快眯起来,笑问:“你会按摩?”
“会一点。”林建军双手按捏她肩膀,力道适中,“知道人体各处穴/位。”
她转身摊开双臂,笑容满面说道:“抱抱。”
林建军闻言笑起来,双手穿过她两腋,将她圈入怀中。
裴静文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懒洋洋的:“林三,你真好。”
林建军淡笑道:“阿静也很好。”
“我本来就很好。”裴静文脑袋拱了一圈调整合适位置,闻着他身上沉香味,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
林建军托住她肩膀,有一搭没一搭轻拍:“就这样睡。”
不多时,均匀呼吸声钻进耳朵,林建军低头看向睡得香甜的女子,她是真困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林建军一动不动搂着她坐在昏暗房间里,仿佛只要他动一下,就会惊醒怀中人。
“裴先生,”侍女清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周娘子吩咐我给先生送请帖。”
房门大开,里头却一直没人说话。
“先生?先生在吗?”侍女再次开口,“先生?奇怪,怎么无人应答?”
她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自语:“莫不是先生出事了?”她开始焦急起来,“先生?先生在吗?我进来了,先生?”
“谁下的?”回应她的是低沉男声,“进来。”
侍女一惊,踌躇片刻,小心翼翼走进房间,左右张望寻找人影。
看到被男主人搂在怀里的女郎,侍女心中暗暗叫苦,战战兢兢走到书桌前,低眉顺眼地将请帖放至桌案上。
怕惊醒女郎,她压着声音说:“回小郎君的话,宁王府江阳县主让人送来请帖,请裴先生十月十八小雪那天于西市孙家酒肆一聚。”
“知道了。”林建军眼皮未抬,“下去。”
“是。”侍女神情恍惚地朝外走。
林建军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回道:“乌黛。”
林建军漫不经心扫她一眼,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管好舌头,不要让我找人替你管。”
乌黛登时脸色苍白,俯首叩拜:“婢子今日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