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族群来讲,我觉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虽然说了是畅所欲言,但陆禾还是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生存、延续、扩张……人类诞生以来一直在做的也就这些事。”
“嗯。”老袁没有评价,转而说起了另外的事。“保密规定出来之后,各个研究院之间的直接交流实际上变多了。当初按照学科分出的院系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见解不同的各个派系。”
陆禾头皮一炸,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终端机和所有能碰到的电子板:“老师!”
老袁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人在探索意识留存的方式,有人在探索生命延续的方式,有人想要颠覆人类现有的文明形式……”
“科技发展永远会走上过去的老路。我逐渐觉得,当初漂流计划因为什么而起航,就会因为什么而毁灭。”老袁说不下去了,他看着自己老友的孩子,他最看重的学生,颤声说:“才三年啊。”
陆禾叹了口气,不再像个受惊的动物一样东张西望地找这个房间里还有没有没关掉的电子设备。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手一摊。“袁叔,别想太多。地上的和天上的最后不一定哪边能活下来,说不定明天太阳就爆炸,大家全无了。”
老袁:“你小子,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陆禾:“就是说正经的。大考已经耗尽了联合组织最后一点资源和心气。我猜地面要么是放弃了我们,要么是放弃了自己,不然为什么限制我们联络。”
老袁:“你怎么过的思想审核?”
陆禾:“您还问我呢?您这思想也正不到哪去啊。”
漂流计划的思想审核非常严格。坚定的信念、献身的精神、对科学研究的某种执拗,最重要的,是对漂流计划的信心。他们可能是科学怪人,可能违背过科研伦理,可能社会交往有重大问题,但他们不能怀疑漂流计划。
老袁一直是漂流计划的拥护者,还有一颗拳拳燃烧的奉献之心,他是真的把“人类未来”但在自己身上,作为自己责任的。就连他们这些学生研究员都对保密制度颇有微词,老袁这种身份,面对的恐怕更多。陆禾走到老袁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漂流计划把我们送上天,也许本身就隐含着想要放弃某一方的意思。不然封闭式科研哪里不能做?他们能建这么大一座仿地面环境的空间站,为什么不能在地面建一座隔离研究所?”
陆禾说:“联组无非是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笼子里。我们这些人两眼一抹黑地乱撞,把科学边界撞得坑坑洼洼,说不定哪个坑里就能挖出个‘人类未来’。袁叔,不知道你们这一辈的老师怎么想,但是对我们而言最坏不过是空间站与地面最终立场相对,同归于尽;最好就是我们真的有了突破,终结这个时代,回到地面或把地上的人都带到火星。研究员们大多不到三十岁,如果漂流计划按原定时间进行,他们在空间站生活的时间会比在地球上很久。”
陆禾吊儿郎当地捏着老袁的肩膀晃了晃,很有一些小孩子撒娇的意思:“旧世界已经消失了,老师。我一直认为,我们的目的是开启新的人类时代。社会结构、科技、人文艺术要全部革新。”
“荒谬!”老袁怒气冲冲地拍开陆禾的手:“人本主义!人本主义!你书读哪里去了?什么新世界旧世界,那不是由我们这群科学家决定的!”
陆禾哄到:“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没觉悟。”
老袁叹了口气:“陆禾,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觉得,去火星,去哪里都无所谓。哪怕一辈子呆在空间站里都行,是不是?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有很多人的家人都还在地面上,他们总归会觉得地面才是家。”
陆禾:“所以才有了保密制度,对吧。”
漂流计划正式启动后,离谱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联合指挥部成立所谓的“领航局”,驻军在空间站,并持有空间站的管理权和资源调配权;后是对于研究成果严格的保密制度——在所有科学家都放弃了利益,一切以人类未来为目的的科研目标下,除合作项目以外的任何科研成果,却不允许与其他项目组共享。不像是顶尖科学家为了人类未来共同奋斗,倒像是事情都做完,要准备分蛋糕了。
老袁苦笑。
越是信仰坚定的人,越会肯定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去往的未来,那这群现存最聪明的大脑聚在一起会做出什么?他们是背负全人类命运的科学家,可是没人知道命运会走向何方,联组也不知道。所以有了保密制度,让他们尽可能地探索更多稀奇古怪的方向,却也拉着不让他们在任何方向上走出太远。
虽然漂流计划孤注一掷,但那也只是资源和人力上的。涉及方向决策,联组也不敢把这么大的赌注压在一群科学家身上。
陆禾:“袁叔,我知道你遇到了难事,不然也不会突然和我讨论起这个。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直接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吧。”
老袁捏了捏鼻梁,重新戴上眼镜,从陆禾的“袁叔”变成了“袁导”,他把电子板扔给陆禾:“继续跑你的数据去吧,下次实验换个人上,你出结果太磨叽了。”
陆禾做了个鬼脸,拎起电子版跑了。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看到老袁坐在桌子后面,被电子板、显示器包围着。冷光不要钱地洒在他的身上,像一层挣不开,甩不掉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