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士人学子工于声律,好做典丽文章,说起话来多少沾染了些咬文嚼字的风气,都不是这种腔调。
赵璟拿着筷子,有一着没一着地夹着,脑中忽而有根线把散落的珠子串在了一起。
——时间。
他在桌下的手从乾坤袋中拿出了兰凌枝送的黄泉仪,单手翻开铜色盖子,里面的指针清楚地指向两个字符。
定安,九年。
破万法沉吟道:【我曾听说过,以黄泉水洗练七七四十九日而成的罗盘,可以准确地指认时间,不受任何外物干扰。莫非这就是那种造物?】
赵璟只瞥了一眼就合起来翻入袖中,抬起头来,毫无异样地微笑答话。
定安是大梁开国年号。若黄泉仪属真,那说明这个幻境的时间就是百年前。
这样就对得上了。定安年间,红斑鱼还未被外来鱼类替代,连绵数年的战乱才停歇几年,百废待兴,正是一个朝代最讲究务实、不事雕琢的时候。
但时代太久远,赵璟也只知道些大概。
师尊应该会知道的更多,他毕竟是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
赵璟心中还有个猜测,于是伸手欲拿下面具。
岂料,他刚摸上面具的暗扣,另一双手就稳稳地摁住了他。
“客人既然要隐蔽容貌,就不必在我们这里破例。”景行与他直对上视线,一双深黑的眼眸中,似有幽深光色一闪而过,又似古井无波。
“城中来了不少生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行事吧。”
他这话是压着声音说的,说完就朝席上道了声去拿些茶水来,掀开堂屋的门帘进去了。
赵璟看着景行的背影,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人身上有种淡然的特质,仿佛很难受外界影响而情绪起伏。但一对上那双眼睛,就会发现平波水面暗流涌动,一旦目光凝聚,便是坚定非常。
通俗的来说,就是看定什么,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主儿。
这种特质让赵璟觉得有些不适。
并非是厌恶,而是一种照镜子般的悚然。
毕竟,能被自己看得清楚之人,不也能反过来洞若观火吗?
姜南见景行离席,道了声“失陪”,也追进去了。
修士耳力过人,堂屋里两人的低声交谈清晰可闻。
景行看着一副超凡脱俗的淡然模样,此时避着人,声音里含着些幽怨:“这是第几个了?你像只花蝴蝶一样到处飞,身边的公子淑女比我养的鱼还多。”
姜南似乎是想笑又怕别人听见,憋了半天,才含着笑意开口:“吃醋啦这是?那我哄哄你好不好?”
“我没有。好了你先别说了,不能把客人一个人晾那儿……”
这对话叫赵璟无端觉得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也听过。
听这对话,这俩人关系匪浅。
抛去理性的思考,他着实听得有点牙酸,就像一条狗本来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被过路人踹了一脚。
其实把他晾这也是可以的……
破万法提醒道:【怨气!怨气要溢出来了!】
“我怎么会有怨气。”赵璟心平气和。
【你每次看到别人你侬我侬的时候都会怨气暴增,与走火入魔已经颇为接近。】破万法斟酌了下,严谨地补充道,【至少这几月是这样。】
“……谢谢你的提醒。”赵璟眺望院外,没有看到想见的那个身影,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入错行了,当初应该去修太上忘情道?”
破万法毫不留情地啐道:【就你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人家太上忘情肯收吗?】
【你自己说的,下山是为了释然,你释哪儿去了。】
赵璟无言以对,假装吃菜。
午饭用毕,赵璟告辞。
这两人这次没有像绑架一样拉着不让他走,正好赵璟也不是很想看他俩眉来眼去,客气地道了别后转身就走。
这短短的一顿饭,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不如去探索探索外边广阔的天地。
脚刚迈出门槛,一道快出残影的白色残影就从面前一掠而过,某种极软极轻的触感如蝶振翅,拂过面颊。
赵璟眼前一花,下一个瞬间,就被推得撞在了几米开外的墙上。
脊背猛的往后一撞,泛着微微的麻,但后脑勺却垫着一只手护着。
这个不速之客将他整个人抵在墙上,头戴一顶幕篱,雪白纱帘泛着柔软的光,朦胧如江南烟雨,其中的面容亦影影绰绰的不可见。
来人俯身,隔着白纱在赵璟耳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打劫。不准说话,跟我走。”
赵璟点点头,同样小声道:“阁下要劫什么?我保证不反抗,也不报官。”
那人不语,抓着他一口气离那处院子远远的,方才纡尊降贵道:“你一个修士,却这般听话,就不怕我贪心大发——不仅要你的钱,还把你捉去做个修炼的奴仆?”
赵璟陷入了思考之中。
以他涉猎话本的经验来看,修炼的奴仆,差不多就是照顾日常起居的侍从与助力修炼的炉鼎的结合体。
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他立马上前一步,拉住那人的袖子,满怀期待:“什么时候?”
那人大为震惊,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口吻是相当的怒其不争:“你就这点志气!”
赵璟被抓着领子,微微仰着头,眼中露出温软的笑意:“我知道是师尊啊。”
把他抵在墙上的时候,虽然看不清脸,但淡淡的香气已经飘过来了。
声音、名字、外表都能伪装,但气息是很难作假的。
人往往自己不会注意这一点,但对旁人来说,一旦记住了某种味道,就会终生难忘,绝不会错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