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发现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信息了。更深更关键的信息十分艰深并且一刻不停地变化着,他大脑现在的解析速度完全跟不上,早就因为信息过载开始痛了。
没错,五条悟的眼睛很厉害,但是处理信息的终归是大脑,遗憾的是他的大脑没法像他的眼睛一样天生突破人类极限,他的力量也因此受到了限制。每天他的大脑都在处理海量的或被动或主动接收的信息,头痛基本伴随他的成长,要是强行解析信息,他一定会痛晕过去。那是非常丢脸的事,更何况这里不是自己的卧室。
另外,五条悟确信自己已经注视那只咒灵超过一分钟。换别的咒灵被他这样看着,不超过十秒就会有所行动,要么逃跑要么不要命地冲过来——可那火苗还在睡觉!
五条悟很不痛快。从来只有他无视别的东西的份,没有他被无视的情况!
于是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攻击那个咒具,试探一下深浅。
当然,他也想借这个咒具检验一下自己现阶段的水平。他的术式——可以控制空间的「无下限咒术」——现在正处于由控制咒力流向让术式运转得像呼吸一样自然过渡到参悟术式顺转「苍」这一阶段,目前他能弹开甚至破坏任何没有咒力的咒具,但还从来没打过特级咒具,毕竟就算是五条家也不会舍得把特级咒具拿出来让他实验。现在别人家的特级咒具近在眼前,弄坏了五条家也赔得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但五条悟万万没想到,那把刀周围的空间刚出现扭曲的趋势,咒灵就苏醒了。
火苗变成烈焰的时间不过须臾,黑色火舌猛地向他的方向一跳。尽管受制于刀鞘和祭台上的咒符它没能真的跳出来,但是几点咒力化成的火星甩过来,与他用术式制造的空间屏障相撞,居然就这样把他震飞了!
倒飞出去坐在地上,五条悟的脑子并没有变得一片空白,而是一刻不停地处理着刚才短短一瞬六眼接收到的讯息。所以他并不是为失败懊恼,只是有点困惑。这世上能让他感到困惑的东西可不多。
想了想,五条悟问:“叔叔,那把刀里的诅咒是怨灵,怨气很重,的确有特级的强度。关于那个诅咒真的一点记载都没有吗?而且,朝露家怎么敢只用一把刀鞘和那堆符咒来封印它?万一镇压不住它怎么办?”
“嗯——至少在我有权限看的资料里是没有关于「业火」的书面记载的,禅院和加茂知道的跟我应该也差不多。一定要深究的话,只有那位大人可能知道了吧,毕竟是同一个时代的……”五条尚彦回答,“不过不用担心,悟。只要它认主就绝对翻不起浪了。不管它要干什么,它的主人总能压制它。”
五条悟皱眉:“朝露家的人有这么强吗?”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它的上一任主人很强。她之前是特级咒术师哟。”
五条悟微微瞪大眼,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叔叔露出一个好像很难过的笑容。
“我的同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朝露黄泉。悟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
十分钟后,朝露透和朝露时翔终于正式踏入朝露之村的地界。朝露时翔抱着朝露透走过还算宽敞的石板路上,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些房子和那些盯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家族成员。
朝露家族世代聚居于京都北部山区一个村庄里,村子环境不错,依山傍水,和普通人居住的村镇用结界隔离。倒不是朝露家想表现得遗世独立,这是绝大多数咒术传承没有断绝的咒术家族都会做的选择,纯粹是为了不惹麻烦——自己家的咒力跑不出去,外面的诅咒也进不来。
走到一处开阔场地旁边时,朝露时翔瞧见有群小女孩在玩,有的在跳皮筋有的在翻花绳,其中有一个女孩他们认识。他向上托了下朝露透,问她:“要去跟神乐打声招呼吗?”
朝露透扭头望向那些嬉笑打闹的女孩子,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堂姐朝露神乐。大她三岁的朝露神乐同记忆里一样瘦弱,柔顺的黑发披在背上,穿着一条白裙子,正坐在水井边缘和另一个同龄女孩聊天。或许是在聊高兴的事情,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弯成两道弧。
朝露透虽然对朝露家很抵触,但是对这位堂姐没有太多感觉。在那半年里,只有朝露神乐还像以前一样对待她,从没有欺负过她,她被砍伤眉骨那次也是朝露神乐把她送去山下诊所治疗的。
可是她也忘不了,朝露神乐从来没有站出来制止过那些人,总是一脸忧惧地躲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看着。
“那是谁?”朝露透木然地将脸转了个方向,冷淡地反问。
朝露时翔便没有强迫她,带她走了。
他们很快就走进一条幽静山道,在道路尽头,伫立着一座背靠山坡、面朝悬崖、能将山下景色一览无余的房子。那是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子,也是村子里最不起眼的一座房子,因为修在最偏僻的悬崖上,还与最富人气的地带隔了一条又窄又长的山路。
朝露透记得这座房子是妈妈六岁刚当上家主时选的居所,之后便一直住在这里,即便结婚生子也没有搬离。或许正因如此,这里的气场才不像刚才走过的地方那样排斥她并且恶意满满,而是给她一种充满悲伤和痛苦却温柔无害的感觉。
好久不见,朝露透在心里说道。
走进院子里,朝露透越发感到亲切。曾经被她爬了个遍的大树们还是很有生命力,以前他们栽的那些花看起来都还活着,现在红白两色的侘助开得正艳;还有那处养过鱼的小池塘,水面现在呈现浑浊的墨绿色,想来已经没有鱼生活在里面了;池塘边的手水钵里仍有活水,输送清水的惊鹿猛然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果然还是最喜欢这个地方。
一位花甲之年身着和服的女性从房子的正门出入口走出来。她看见父女俩后,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即浮现慈爱的笑容。
“欢迎回来!透小姐,时翔先生!”她说。
朝露时翔拉着朝露透一起回礼:“兰女士,好久不见。”
“你们可以直接用这些房间,我有空就会过来打扫,房间都是干净的。”安井兰笑着说,接着弯下腰打量朝露透,“太好了,透小姐气色比以前好很多,精神看起来也好,跟爸爸一起生活一定非常开心。”
“婆婆,好久不见。未咲阿姨怎么样呢?”朝露透看向这位从出生开始就在照顾自己的老人,露出一个浅笑。
朝露时翔轻轻拍了两下女儿的头:“对哦,你还不知道呢。未咲小姐现在已经是京都大学的教授了哦。”接着他又对怔住的安井兰说,“抱歉,其实透早就说得出话了,只是考虑到朝露家这边的情况就一直没有告诉您。”
安井兰是老保姆,从朝露透的爷爷朝露景太,到朝露累和朝露黄泉姐妹,再到朝露神乐和朝露透这对堂姐妹,她照顾了三代人、两代家主。老太太是真的把朝露透当亲孙女养,而且朝露透被扣在朝露家的半年里也是由老太太费心照顾,所以对于一直瞒着安井兰这件事,朝露时翔心里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我明白的——我明白!不告诉我是对的,我一定会忍不住告诉别人,一定会给你们添麻烦……太好了,太好了……”胡乱点头,安井兰慢慢红了眼眶,抬起一只手仔细又小心地摸着朝露透的脸,“我一直在担心,透小姐说不了话,在外面会不会也遇到麻烦……可我又不敢擅自去看你们……太好了,病治好了就好……”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在朝露透离开朝露家不久,朝露家就想与安井兰解约,正巧那时候她的女儿安井未咲被京都大学聘为教授,希望她能回家颐养天年,怎么看她都没有理由留下了。然而安井兰坚持要留下,理由是她得照顾朝露神乐到她去高专读书为止,这是她与朝露景太的约定。这个约定完全属实,而另一个她不敢说出来的理由是,她放心不下朝露透,必须得再见她一面。她经常会梦见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朝露家之外也会被人欺负,那些人一边欺负朝露透一边逼朝露透说话,因此夜夜不得安宁。
现在,安井兰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朝露时翔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见朝露透伸出手,手指轻轻地、小心地挨上安井兰的脸,抹开她的眼泪,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现在很厉害的,婆婆。不要哭。”朝露透说,“没人能欺负我了。”
这个瞬间,安井兰记起了朝露黄泉。
刚继承业火,被那群恶鬼剪去长发、烧掉以前所有衣服、修改资料,变成男孩子的年仅6岁的朝露黄泉。
那时的朝露黄泉一直在忙着安慰她和朝露累,手忙脚乱地抹掉她们脸上的眼泪,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们绝对不可能再欺负我们,我现在可是朝露家最厉害的人!”
直到天亮,朝露黄泉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恍惚间回过神,安井兰反应过来,赶紧拿袖子擦干净眼泪:“好,好——婆婆不哭,不哭了。”下一秒眼里再次溢满泪水,便低下头悄悄揩尽,“小黄泉……真好呢……”
“兰女士,拜托你照看一下透,我要去见一见那些人。”朝露时翔悄悄叹了口气,说。
“没问题吧,时翔先生?要不要叫上累小姐一起?”
“没问题的,反正也只是走个流程。我尽快回来。”
说到这里,朝露时翔朝朝露透眨眨眼:“但也有可能晚点回来。你明白的。一定要乖乖待在家里等爸爸回来,明白吗?”
是要去调查吧?朝露透板着脸,也朝爸爸眨眨眼:“我明白了。”
※
朝露时翔进屋换了身和服后才出门,之后朝露透和安井兰便并排坐在檐廊上闲聊。到了中午,安井兰给朝露透做好午饭跟她一起在这座房子里吃,朝露时翔并没有回来。朝露透以为他被留下聚餐了,还在心里偷笑。
下午,朝露透睡了个午觉,难得没有做任何梦,一直酣睡了三个小时。睡醒后她就自己在院子里玩,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晚饭。
但是安井兰提着保温盒来的时候,爸爸依然没有回来。朝露透只能询问安井兰,可惜安井兰也不知情,但是告诉了她「业火」在明天九点仪式开始前都会保管在因缘神社。
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朝露透才想起因缘神社的位置。这个村子分为三层,村子的各个入口、玩耍的开阔场地和大部分人都在第一层;第二层主要是住着几座比较豪华的房子和瀑布,她家的房子也是在第二层;第三层便是家族墓地和因缘神社,这两个地方要么设置着结界,要么常年挂着锁,根本没法随便进去。
但是她必须找到爸爸。再等等,要是爸爸一直不回来她就出发。朝露透这样告诉自己。
她一直等到将近十一点,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朝露透拿上手电筒冲向供奉室。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脑海里难以自制地去想一些糟糕的发展,因为不安而烦躁,因为烦躁而几近抓狂。
去因缘神社就算抄近路也要先下坡再上坡,上坡的坡度也不小,因此当朝露透手脚并用跑到神社石阶前的河边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没有休息,仅是用嘴巴深吸一口气便一鼓作气冲过那条刚没过她膝盖的河流。她听到一声奇怪的铃声,但她没有理会,继续跑过台阶两侧的篝火,停在神社的双开木门前。
可是和印象中不一样,门上没有挂锁。
朝露透喘着粗气用力推开门,从门缝里钻了进去。燃着几根蜡烛的神社里空荡荡,只有占了一整面墙的祭台和摆在祭台上的刀。朝露透四下环顾,关掉手电筒,打算上前看看祭台上有没有什么线索。
可离那把刀越近,朝露透的注意力就越是被它吸引,在祭台前停下时,她更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下刀鞘。
刀鞘非常温暖,像是被谁提前捂热过一样,不过朝露透清楚,这是刀鞘上的封印仍然生效的证明,咒术师补充给它的咒力被那些咒文有序分配,好好地运作着。
但她又觉得这温度不太对,有点过热的感觉。这种靠别人注入咒力才能使用的咒具和那些耗能的普通机器一样,在过热的状态下继续使用是会坏掉的。
她记得爸爸说过,检查咒具要先去“看”咒力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就“拉”着它的咒力按能走通的回路走一遍,以此判断回路是否出错和能量是否充足,当然也还有别的情况,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朝露透此刻似乎完全遗忘了对咒具的抵触,手指在刀鞘上流连,真的开始尝试使用自己的咒力了。
然而她的咒力输出被切断了。磅礴的咒力突然从身后扑向朝露透,封死了她所有逃跑路线,眨眼间便具现化出一条粗绳子将她捆绑,还威胁似的将她吊起来,在她脖子上多缠了几圈!
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朝露透下意识挣扎一下,就换来绳子越勒越紧的待遇。呼吸困难总算让她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事。
怎么会?她刚才居然直接用手碰了咒具?还想用自己的咒力去接触它?朝露透一边抓着脖子上的绳子,一边惊悚地盯着祭台上的刀。她想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想干什么,朝露透?”有一个声音在质问她。
朝露透的思绪立即被拉回现实。她头皮发麻,心脏剧烈地搏动着,额角也开始跳痛。她微微瞪大眼睛——
绳子是名为「笼中鸟」的术式。无论是这个术式还是这个声音,都让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和愤怒。
这两种情绪强烈到让她的咒力自动流转起来试图防御,却因为被术式封住所有出口只能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最后全部跑向大脑。大脑里像有一柄尖刀搅来搅去,痛得她想哭。
“明明已经能说话了,居然还这么不懂礼貌啊。”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往后猛地一拽,逼着她仰起脸来,“长辈问你话的时候要好好回答,难道这种礼节还需要我来教吗?”
来人是朝露骏雄。已经生出华发的朝露骏雄和两年前一样,精神矍铄,表情冷漠。
朝露骏雄说:“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你又想用你的术式干什么坏事了,对吧?先提醒你,五条家那个六眼都被业火打败,你要是敢对业火下手,只会比他更丢脸。”
干坏事吗?果然,在朝露家眼里,她永远都是一个坏小孩呢。朝露透笑了出来——是真的笑出来了,嘴唇咧开,露出几颗牙齿,充满挑衅意味的快乐大笑。
这是她以前绝不敢对朝露骏雄露出的笑容。
她说:“我知道……我很丢人。比起朝露晴祝,我还差得远呢。”
然后她如愿以偿地看见朝露骏雄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