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没有说话,她近乎麻木地抱着案几,秀靥垂落了下去,连清亮透润的眼眸,也一并失魂落魄黯了下去。
像灵柩前,那一寸寸坍落的木香。
余烬的香味氤氲中,她脸色苍白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便不作声,低头迈出了槅扇。
应该是认了命吧。
时彧目送沈栖鸢的背影消失于光照不见的灯火阑珊处,收回视线。
风漂冷了烟灰。
明日,就是下葬的日子。
时彧望着灵堂中沉寂的棺木,心情格外沉重。
*
广平伯时震为国捐躯,他出身于潞州,当他出殡之日,潞州城万人空巷。
百姓纷纷身着素服,自发地为广平伯送行。
楠木棺椁于城中近乎寸步难进。
这一日彤云密布,阴风盘旋,城中充斥着压抑的哭泣声。
广平伯在世之时,为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生不慕荣华,事主从无二心,最后为了家国殒命战场,如此人物,其生平事迹早已家喻户晓,更是家乡父老心目中的英雄。
时彧身着孝衣,手里拄着哭丧棒,在满城白幡与纸钱中,扶棺而前。
沈栖鸢作为女眷跟在棺椁最后,乘轿出行。
丧仪到了落葬之后,便已算基本结束。
沈栖鸢立在山坡前,坡前浅草丛生,刮擦着罗袜,隔了一重经纬依然卷起阵阵痒麻的触感。
远处,山头衔着落日,一点点浸入寒漪,暮色四合,人们陆续地收拾行囊,各自归家。
时彧在亡父墓前,上了时震从前最喜欢的食物与美酒,挨着墓碑,静静地靠着。
少年的长指搭着冰冷的碑石,抚过上面深切入骨的刻痕,俊脸贴着碑文,停留、倾诉,仿佛做着最后的告别。
他虽也从此无父无母,可他尚有来处,知归处,而她呢。沈栖鸢低头看了眼潦倒的自己。
她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感到一阵讽刺,沈栖鸢勾起嘴角,温然笑了。
在时家伺候了沈栖鸢许久的红螺,头回见到沈娘子的笑容,竟感觉不到一丝欢喜,只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身上发凉。
红螺轻声地道:“沈娘子,时辰不早了,您该走了。”
沈栖鸢轻轻地点头:“好。我去收拾行李,这就离开老宅。”
红螺总感到异样,但又说不出所以来。
她只好点点头,与沈栖鸢乘轿返回时宅。
时彧回到老宅,已是深夜,这一日,他早已精疲力尽,无心再理会别的事,便也不曾关照过沈栖鸢去留。
回房中睡了一觉,直到翌日醒来,听到窗外鸡鸣报晓,巷子里传来叫卖鲜花的歌声,时彧方才思绪回笼,想起了沈栖鸢。
他穿上衣袍,扣好鞶带,提上佩剑,来到沈栖鸢暂住的院中。
洒扫的女侍们见了他来,一个个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起来,姿态极其反常。
时彧一眼洞悉了事情的不对劲。
“沈氏何在?”
他提起沉嗓,环顾四周,向人问道。
红螺是这一些人中离沈栖鸢最近的人,因此她被众望所归地推了出来。
来到少将军面前,红螺被吓得不轻,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瑟瑟发抖。
时彧再问:“沈氏呢?”
这一次,口吻已难掩怒意。
红螺不敢说,但必须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哆嗦道:“她早就走了,还说,让我们不要找她。”
“走了?”
时彧一怔。
他不是向沈氏保证过,还安顿她的后半生么。
沈氏是没听见么,竟一个人走了。
父亲交代过,要好生照料她,不让她今后无依无靠,时彧虽不愿如父亲所言娶她,但既是父亲看重的人,又是临终交代,时彧更不想让她感到被薄待了。
时彧追问红螺,也不理会她哭得涕泗横流的:“有没有说去哪?”
红螺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看少将军一眼,“没。”
“那她说了些什么?”
时彧已经怒意难遏。
红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天抹泪地道:“沈……沈氏说,她现在没处可去,也无牵无挂了,差不离是六根清净了罢。”
时彧听着,心头一震。
难道,沈氏是觉得时家薄情寡义,她如今还了恩情,没处可去,便出家去做比丘尼了?
“沈氏什么也没带走,只向我要了一根手杖,昨夜里还打雷呢,她就那么走了,别的就什么话也没留下……”
红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时彧忽想到,潞州城外最近的尼姑庵,确实在山上,山路难行更有野兽出没,须持手杖方能登攀。
她居然真是要出家。
时彧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女人,两句话不对付,她就要去落发为尼。
张氏编排沈栖鸢,说她任性妄为之时,时彧还难以相信,沈栖鸢那样一个看起来娇柔无害、弱不胜衣的女人,与张绛英嘴里的女人,当真是同一个人?
现在看来真是说得分毫不差,她这个人,就是能不作声不吐气,表面上逆来顺受,实际主意比天大,又犟又拧,不听任何人劝告,不给任何人机会。
“真是任性妄为。”
时彧恼火,眉目深凝,牙关咬得微微发酸。
“那就让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