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迷信?”
“你说你不迷信,好,你现在出去,点一盆毛血旺,”海兰说,“配俩个芒果和一篮子树莓,你敢吃,我就信你。”
她成功把卿小鸾气哆嗦了。
“杀人诛心啊你。”卿小鸾颤抖着指着她。“你这哪里是让我证明我不迷信,你这是让我死。”
只见卿小鸾闭了闭眼,走到门口,猛地转身,“这不行。”而后又再度转过身,“这……”她一拳砸在门上,“我不是蒙古大夫。”复述完这句话,却又倏然走到桌子拼成的床前,“我告诉你……”她又突然戛然而止。
片刻后,她拉开门,大喊,“慕如。”
“哎!”慕如拎着一篮子青菜,准备去茉奇雅家拿调料,听见卿小鸾叫她,又走回来,“怎么?”
“她这个孩子太大。”卿小鸾说,“我要帮她把孩子剖出来,你来搭把手。”
“我还不如去做饭呢。”慕如嘟嘟囔囔的。
但她这把年纪也有点小迷信,孕妇见红是大吉大利的事,可以驱扫晦气,而她最近是挺倒霉的,因此,纠结一番,她决定积德行善,揪住把门的两个小侍女,把篮子递给她们。
“这是……”罗袖懵了。
“小白菜!”华年年的眼睛亮了。
“你们去准备一下晚饭。”慕如急匆匆地对她们说,“我有事情得先去忙了,你们自己看着张罗,大娘娘和太后娘娘都挺能吃辣的,金墨娘娘不吃海鲜,也不吃河鲜,闻到味道也不可以,反正不要做鱼,我估摸着你们两个也不会剃鱼刺,娜娜她娘俩喜欢猪肉和鸡肉,贞纯生病了,你给她单独拿一套碗和碟子,别跟别人的混了,给她煮点粥和清蒸的东西,软乎好克化一点的。”她交代完解下一串钥匙,“大娘娘的帐篷里一进门上二楼有个小书桌,桌子上有个黑色的抽屉,里面是二荆条和小米辣,胡椒粉什么的,你们看着拿,水果在地窖里,有一个冰库,去挑点好的,你们煮饭可以多煮一些,把你们自己的份留出来。”
“二荆条?”这下罗袖的眼睛也亮了。
她的记忆忽然间回到了小时候。
冬至的时候宫里都会赐给宗室这种辣椒,阿娘也能得到几两,从小就照顾阿娘的乳娘肯定会说阿娘要惜福养身,不要吃太重口的,可阿娘就好这一口,从第二天起,正餐配饭的汤会变麻辣底或者酸辣底的,这种汤不管煮什么都可好吃了。
“什么是二荆条?”华年年茫然地看着萝卜。
“就是,小辣椒。”罗袖说,“你想不想吃酸辣烩鱼翅。”
“什么是鱼翅?”华年年问。
“就是,鱼鳍。”罗袖蹦跶着缴获了大娘娘那一抽屉的干辣椒。
大娘娘毕竟是皇帝,这种不易的东西都有三五斤,甚至她还有磨好的辣椒粉——至于这些按理说只应该长在长江一带的东西是怎么送到她手里来的,罗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现在只激动的盘算要做点什么好吃的。
这么多辣椒终于不用吃那扣扣嗖嗖的一锅汤,里面只飘着一根青色的小辣椒。
可是这里毕竟是漠西。
她企图寻找一些童年的味道,如鱼翅或者燕窝,最后在看门阿姨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包芋头做的粉条。
“你们要做什么呀?”莹盈拧着眉,看那两个小女孩架起了锅,开始往里面倒辣椒粉和油。
“酸辣鱼翅,”那个一看就是卫家人的小姑娘站在小板凳上——南朝的皇庭近亲通婚,导致这些孩子有一副好皮相的同时却也眉宇间轮廓都有所相似,细细的柳叶眉,杏眼圆脸,她拿着一个巨大的勺子开始搅合,辣椒味一整个帐篷都是,熏得每个人都直打喷嚏。
“现在只能吃酸辣粉了。”那个小姑娘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莹盈挂起帐篷的帘子,摇着头,甚至,她都能想象到金墨那崩溃的表情。
其实她们这代人几乎从出生就披挂上马,可以说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在战时,为了不出任何意外,给上殿的膳食永远都是一碟盐和一盘蒸的过熟的肉或者菜,饼或者馒头也不会放任何的馅,一开始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饭菜,久而久之,都习惯了,至少这样能确保食物有一丁点的不新鲜都会被尝出来。
就像她只有心情极其不好的时候才会自虐式的吃一点带味的东西,金墨也是吃不了除了盐以外的其他调味,哪怕是白胡椒的味道,稍微重一点也受不了,至于贞纯,虽然她们不算熟,但都是一代人——不过小孩子那一代就不一样了,她们苦过来的,所以给孩子们吃的东西都挺五花八门的,当然,还要除外萨日朗那个大小姐崽种,大小姐矫揉造作,性格纨绔,不管走到哪里自己都会带一包调料。
因此,她往那锅颜色非常艳丽的辣汤里,又倒了一瓶陈醋,还善意的对叫年糕的孩子选了一篮桑葚和一筐杨梅的行为熟视无睹,没有进行一点的提点,只是觉得这场面她绝不能错过,建议道,“我帮你一起送过去吧。”
她只想捉弄一下金墨,作为金墨给她下假死药的报复,顺便,打算欣赏一下贞纯见到死人戳在她跟前是怎样的神情。
只是她先是在山月居门前见到了面如菜色的忽兰学士——萨日朗曾提到过她,这位谋士得宠的意外,失宠的离谱,而后是陌生的中州女孩,还有一个牵着背药箱的牧羊犬的姑娘,从药匣子的标识来看,她是个兽医。
持考官看装束,应当是南朝的宫女。
云菩靠着窗,往外看。
她已经后悔这么干了,当然,她折磨了郑珏,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欣赏别人对她无比痛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不得不屈从她的规矩。
但她也是和自己过不去。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星光点点,这三个垃圾竟然愣是耗到了晚上,她不知道是郑珏太无能,还是梅梅过于牙尖嘴利,更或者,梅梅与郑珏都有一个共同的弊病,她们自幼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宽仁,德治。
她很想回家吃饭和睡觉,可又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干耗着,听这仨的车轱辘话。
成芙不比海兰,她不是宦海浮沉十几年的尚书,而且她真的很擅长得罪人。
好比这是一支曲子,她不会控制节奏,只会敏感的抓住这三个人的弱点,逼得这仨倒霉蛋窘迫是她最开心的事。
在她所来的世道里也一样,成芙就喜欢把人逼得狗急跳墙,似乎她惯于欣赏别人的急赤白脸,参成芙的折子永远是最多的,即便她几乎什么都不干,只是每天在早朝的时候嘴欠——郑珏她二伯也有嘴贱的毛病,但她二伯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时候点到为止,什么时候落井下石。
而成芙是不管这狗有没有落水,她都要揍一顿。
只听成芙扬眉,明显她也洞察到了这三人脾气秉性上的差异,递了一道更泛泛的题,“请议,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云菩默默的关上了窗,“天晚了。”她说,“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她觉得这个世道的萝卜肯定换人了。
机敏又擅长察言观色的罗袖不见了,剩下一个二愣子。
罗袖傻不愣登地说,“我已经吃饱了。”
年糕还适时的拍拍自己的肚子。
“娘娘,只有您在吗?”看门奶奶问。
“她们先回去了。”她掀开炖盅的盖子,看着那一碗花花绿绿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们知道二荆条多少钱一两吗?这是南朝的贡品。”
“我想做酸辣鱼翅。”萝卜响亮地说,“可是我只找到了粉条。”
她唉声叹气地给了小玉一碗,希望这个姑娘能吃辣,这才坐下拿起筷子,挑了一截断了的粉,立刻把筷子撂下。
这里的萝卜果然也是她的远房亲戚,丝毫不知道粉条这种东西不能一直泡在汤里。
但萝卜煮的汤还不错,她准备带回去稍微加工一下,煮点别的东西,比如小馄饨什么的。
“这什么呀。”可怜的小玉吃不了辣,一下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给,奶茶。”她倒了杯茶。“缓一缓。”
楼下三人优势弱势此刻一览无余。
郑珏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官吏,她能将指令执行的很好,但问她自己的想法,她只会引经据典。
梅梅还是老样子,此刻年纪稍小,未经他事,极其的稚嫩,她是一个浪漫又善于幻想的姑娘,做人风流,否则也不至于弄了那么多偏房,提到她就必然会提起她后院里争风吃醋的事。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处理地方政务在行,提到兵务,统统摆烂。
至于新出现的姑娘,她有些脸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她没什么好说的,是一个普通的漠西姑娘。
那个姑娘说,“往大处说,李治无能,无论是吐蕃还是高句丽、新罗,两线作战,一个都拿不下,最终安东都护府只是一个笑话。往小处讲,这是府兵制长久以来的弊病,募兵又没有经过训练,初唐气候偏暖,物资上并未比吐蕃优越许多,故难以抗衡双面夹击。息兵,放弃版图,转而以德教化天下,只是一种体面的认输的说辞。”
在成芙对那个小姑娘穷追猛打之前,她抢先一步,击掌,叫停成芙下一个问题,往下望着,“姑娘贵姓?”
牵着小狗的姑娘仓皇行礼,“民女观秋白玉京。”
待成芙把她带上楼,她就随口问了句,“你是青城人?”
小姑娘搂着背小匣子的黑白花小狗,“我……”她许久后试探着说道,“我是给小牛和小羊治病的医生。”
这下可是真的瘪了。
云菩立刻想起了那一天,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尴尬地疯狂跟人家解释琪琪格胡说八道的瘪事。
“你来上城了?”她尴尬地移开视线。“但是这里的牧民不太多。”
上城大部分人都是靠做生意为生,要么是开小酒馆或者医馆的,要么卖卖衣裙和首饰的。
“我现在经营一个小医馆。”白玉京说。
“那你看什么病呢?”她拖延着时间,掂量着正副总督之职。
其实她以为郑珏会赢,这样一来捧个梅梅当副就丝毫不起眼,而且梅梅有一点窝里斗的特性,给郑珏下绊子让她们在比谢列慢慢斗着玩挺好的。
不料最终显出来了一个白玉京。
看得出来白玉京也是极其尴尬地。“我是……”
就在此时,卿小鸾抱着一个丑八怪还会嗷嗷哭的婴儿冲出来,远远一看都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好劣歪,红扑扑的,脑袋一根毛都没有,还有好多奇怪的黄色痂皮,像个脏兮兮的丑猴子。
她惊恐地看着卿小鸾,而卿小鸾还特积极地要把那个丑小孩塞给她,“海小姐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她直往后躲,“不是,这小孩太丑了吧。”
她其实知道海兰的盘算是什么,以她浅显的常识,人要生小孩子之前好像是很痛苦的,最起码没有把卿小鸾扑倒在地的力气。
但这种盘算于她有利。
继承人当然是每个皇帝都要面临的问题,她必须后继有人,选秀,只能算是一种策勋手段,不过扬汤止沸,很容易滋养武将的野心,而野心一旦发芽,谁都无法扼杀。
这时候适时的引入一些其他人选,做一些敲打,对局面的制衡非常有效。
可是这个小崽子太丑了,还脏。
“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卿小鸾说,“至少脑袋瓜子是圆咕隆咚地,不错啦。”
“你别给我摔了。”海兰被慕如背出来,一见这场面,登时也顾不上原来的计划。
孩子是一个普通的球当然要命,但被卿小鸾摔傻了很致命。
“不会的……哎呀妈呀……”卿小鸾嘴里说得好好的,实际上是脚底拌蒜,绊了一下,小孩脱手而出。
“我真是。”云菩不得不仓促地把孩子从空中接住。
而且她还顺便知道了白玉京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了。
“啊是你。”海兰突然从慕如的背上伸出手,“你没有骗我!”她激动地跟白玉京说,“真的是个女孩子,我一直以为你是讹我钱。”
白玉京这下想死的心情都有了,她看看海兰,又看看大娘娘,半晌后一横心,她把狸奴放下,在药箱的冰里翻了好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管子,“娘娘,”她心虚的解释道,“小牛和小羊有时候,总是不生孩子,我们就得……”她当然不敢跟大娘娘像她对海兰等人似的那般故弄玄虚,挤出一个笑,“加一点点碱,女孩子比较懒,就不怎么动了,男孩子会跑到上边去游。”
她心想,完了,这辈子只能当个小大夫了。
大娘娘涵养比较好,没有生气,她长大了,褪去小时候的稚嫩可爱,如今是个明艳漂亮的大美人,一袭金线刺绣的蓝裙,举止优雅潇洒,不愧是天纵奇才,红颜盖世。
“我不想生小孩子。”大娘娘说,“我怕疼。”她笑了笑,“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