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悦不露痕迹地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国公。”
那名叫延龄的姑娘却一脸茫然地用她那生硬又别扭的官话复述道,“国公小姐?”
“无所谓。”放弃总比纠正延龄来的更容易。
“请。”延龄倒是很有主家的自觉,一点都不跟人“见外”。
“我有一问,不知是否冒昧。”纪悦目送延龄坐在了宾客的位置上,并把那当成主人该坐的地方,也或者,信国以右为尊。
延龄抱着这群茉奇雅她娘的孽缘送她的零嘴,“你说。”
“你可知道,什么是兵?”纪悦似是看透她心中一切盘算,径直质问。
“你既然这么问我,想来心中是有答案的。”她虚晃一枪。
跟中州人说话就是很累。
“就是不知道,才特意来求教你。”纪悦仿佛最近开始信佛了,她手腕上笼着朱砂佛珠手串,颜色鲜红的刺眼,这串佛珠大抵有些来头和说法,根据隐约能辨别的字形,延龄猜小珠上边刻的字是南无阿弥陀佛。“还请贺兰姑娘不吝赐教。”
“纪小姐,你瞧,你每次都称呼我为贺兰姑娘。”延龄其实很想烦躁的揪自己的蝴蝶结,却又不得不绷着。
官场当真到哪里都一样。
门朝哪里开,人坐在何处,对人如何称呼,都是暗流涌动。
往好处说,大家很讲究,也很讲道理,不会动不动就出去决斗,拼个拳脚胜负。
往坏处说,大家都很闲。
只有闲到长蜘蛛网的倒霉蛋才会在敬语上做文章。
她每次都很客气的叫纪悦为国公小姐,纪悦只会偷摸叫她贺兰姑娘,把最重要的将军或统领跳过去了,再不济,称她为安宁侯小姐也还行。
“我料想,你心中的答案和我的答案,是一样的。”
纪悦只是微笑,她看起来跟茉奇雅的小姨不是一条船上的,她看破,但没有真的说破,“你家主子没白疼了你一场。”
看在各路神仙的份上,她真不是故意把茶水喷了出来,苍天在上,她真的没有那么小心眼,绝对不是为了报复纪悦一口一个贺兰姑娘。
她扭曲着神情,“抱歉。”
纪悦的神情同样扭曲,擦完脸的手帕擦衣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不要紧。”
“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心虚地说罢,还是没忍住,“她可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姑娘呢。”
这次纪悦愣了愣,神情很快从扭曲变得铁青,最离谱的是,她竟然听懂了,“大白天的你说什么呢?”
“哎,居然是真的!”延龄姑娘两眼亮晶晶的。
纪悦甚至能猜得到这句是真的说的是什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她不可避免地觉得脸有点发烫,她做不到像延龄似的,荤的素的都挂在嘴边,不过她强装镇定,“因为在中州,出嫁的女儿,是家族的外人,也是婆家的外人,一旦成亲,官家觉得你会隐退,回家相夫教子,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内宠无数,笑纳控鹤郎君,以此自污,要么……”她很隐晦地说,“你反常些。”
只是她的话纯纯是对牛弹琴了。
“和姐妹贴贴最开心了。”延龄完全、完全地当她的话没说过,她大声地说,“我就是很喜欢一起洗完澡和女孩子香香的、光/溜溜的抱在一起讲人坏话。”
她被气的猛地一甩念珠,又想起这玩意是去庙里求的,灵不灵是另一码事,主要还是求个心安,又屈指一勾,将念珠勾了回来,套回腕上。“延龄姑娘,你来新郑这么久了,想家吗?”
能云菩身边留下的倒没有蠢货。
延龄很聪明,她乌黑的眼眸转了转,“纪小姐是要与我交朋友吗?”
“可以互惠。”她说,“你不要忘记,你是信国的臣子。”
“那我可是一刻不敢忘。”延龄说话时眉眼带笑,长相上,她是可爱的女孩,很俏皮,可能小时候是个淘气包,处处透着机灵,当然,也带着讨打,“正如姑娘是中州的国公小姐。”
“我虽然身无长物,却有一点好处,我说话算话。”纪悦姑娘做作的抿了口茶——其实这壶里装的是滤好的奶茶,可她却依然拨了半天并不存在的茶叶,“我喜欢唱戏,前些日子新的了一部戏本。”她说,“不巧,讲的正是信国的故事,这让我很好奇,特意想来问问你,相传信国有五处炼钢坊,为了确保武器都是精心打造之作,也以防坊主之间互相陷害,各坊冶炼兵刃盔甲时会将坊里的徽标烙在兵刃之上,自然,这是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悖论,钢铁所锻兵刃致钢致利,但也刀身单薄,对上同样钢铁所制的盔甲,极易卷刃,而刀兵卷刃再煅后,会将徽标磨除,一倒手,就卖给了别处,拿钱再从它处买来原铁及炭,可谓财源滚滚,生生不息。”
延龄抬眸,正对上纪悦的视线。
纪悦依然含笑,捻着念珠,“中州可不止官家一个人有眼睛,我也有眼睛,耳朵,和嘴巴。”
“你说的这部戏我听过。”延龄却托着腮,“纪悦,我也听说中州有句古话,虎毒不食子,官家疼爱忠心的臣子,但过于忠心,你说官家会不会心里犯嘀咕?我还听说,中州的律法严明,却唯独有一项例外,那便是亲亲相匿可免。当大臣就这么一点不好,做的好,皇帝怀疑你狠毒,做不好,你便是不忠诚。”
这便是与径直的威胁无异了。
“但那应当是官家的事吧。”纪悦笑意不减。
“或许。”延龄嘴里应付着纪悦,心里却在犯嘀咕。
纪悦拿兵刃徽标的事来敲打她显然是得到了一些消息,极有可能中州两江之乱中反王用的兵器是从茉奇雅那里买的。
这倒是不意外,她觉得茉奇雅干得出来,有钱不赚是傻子。
只是纪悦没道理罗里吧嗦一大堆来敲打她这个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头。
很快,她就知道为何纪悦眼巴巴地来说上这一通了。
在她肚子咕咕叫只想送客的时候,纪悦才说明来意,“官家想见见你。”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在担心,”她说,“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纪悦回答道,“你要仔细想想,你该怎么做。”
一听这话,延龄心想,完蛋了。
只是她还不够完蛋,最完蛋的还应当是茉奇雅的四姨,当然这种完蛋是做人意义上的。
经历了纪悦拿耗时快半个时辰的铺垫和打马虎眼拖延时间,茉奇雅她姨还没结束跟丞相的会面。
她踮起脚,偷偷从窗缝往里面看。
中州的丞相姓郑,据说幼时家贫,曾净身入宫做过太监,只是随着权倾朝野,人们不太提他的过往,只是郑丞相和女人如出一辙的面容与几乎无异的声音提醒着所有人,他以前是个公公。
“请通报,臣纪悦求见。”纪悦对官家的态度还是极其恭敬的。
“是。”宫女还礼,趋行入内,“官家,英国公求见。”
清歌抬起手,示意她知道了。
“还请官家三思。”郑相再三恳请,“官家,不能置一时书生意气。”
隔着珠帘,她看向那个男子。
果然,即便郑相郑棠长得再像女子,她也不是女儿家。
“郑卿,朕不是置气。”她柔声道,“就连寻常老百姓都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此事是纪将军一意孤行。”郑相给了她一个台阶,“事先并未回禀过官家。”
“她有我的密旨,此事是我的口谕,去吧。”她遣走郑棠。
而后她起身,宫娥打起珠帘,她自帘后走出,“知道为什么我要留下你吗?”
阶下只孤零零的站着一只贺兰延龄。
“可以说我不知道吗?”延龄穿着一袭粉色长裙,偏配了灰色上袄,有点怪。
“不可以。”她轻吐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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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撑着伞,“放弃吧,真的。”她挡住雪幕。
“我不明白。”茉奇雅跑回来拿东西,但找到东西后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眼巴巴去挨个房间拧水龙头,看看水管有没有化冻,当然,她再一次失望而归。
她可怜巴巴的瑟缩在从太后娘娘那里弄来的绵披风里,“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下雪的时候会暖和一些吗?”
“想开些,不管下不下雪,要知道,小池塘都冻得比死人还硬。”娜娜爬上了车,现在这辆车叫小狗车了。
冬天是她最讨厌的季节,如果骑马出去,就会冻成小雪人,要是驾车出去,车轮很容易陷在雪里,下去推车更会变成小雪人。
她揉揉拉车的小狗,虽然冻手,但还是喂了狗狗点肉饼。
显然茉奇雅不这么想,她可喜欢下雪天了,从家门口出来就被毛茸茸的狗狗绊了一下,“欢呼雀跃”地扑在了雪里。
“你可真喜欢下雪。”娜娜嘟囔道。
茉奇雅可能上辈子是猫,这辈子刚刚学着做人,她有时笨手笨脚,有时说话带着小猫口音,这会儿就发出了一个介于喵和唉之间的奇怪的音,“欸你怎么这样!”
“说真的,”娜娜极其耐心的跟她讲道理,“要真的这个东西这么好,你说珠珠怎么不给家里也弄一个。”
茉奇雅被她的话噎得安静了会儿。
只是没多久,茉奇雅指着远处,“娜娜,那个冒烟的帷帐,是不是你家?”
云菩目送娜娜从小狗车上蹦下来,一步三后退还摔了屁股墩,但仍顽强的往家里狂奔,“珠珠我杀了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住帐篷。”她揉了揉小狗的肚子。
娜娜冲进家门,就见珠珠翘着个二郎腿坐在炭火前,怪模怪样的磁铁上边卷了一堆奇怪的铁丝,黑烟的罪魁祸首是磁石旁边的炭火箱子,她叼着干活的家伙什,推推拉拉一个抽屉,抽几下,面前的灯罩就亮了,一停,就灭了。
“娜娜,小茉。”贺兰珠口齿不清地说,“你别说,这个地方还不错。”
“将就着马马虎虎能过。”她喃喃说。
虽然还是没有网,但是街上有饭,家里有水,凭借她高超的记忆和物理竞赛折戟沉沙的过往,她成功得到了电。
而且经历了茉奇雅家的装修失败,她给家里装了水暖气——可惜还是冷。
她骄傲地宣布,“我要去,”她还潇洒地别起鬓发,“享受热水澡和抽水马桶。”
云菩目送珠珠回屋。
过了没多久,她又目送珠珠骂骂咧咧的出来,跌坐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并大喊,“我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