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欢快地往阿娘怀里一滚,腻歪了会儿才起来。
当然这换来了萝卜的白眼。
“羞不羞。”萝卜曾说过她阿娘已经过世了,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你都多大了。”
“你是嫉妒我。”她起来洗漱。
“才没有。”萝卜哭丧着脸。
“好啦,不要打架了。”阿娘莞尔,她也不睡了,披着晨衣出门,不大一会儿买回来些早点,“不是说要去上学吗?快点吃吧,我瞧这天色,挺晚的。”
“啊!”年年看看时间,她怀疑自己在床上快乐地打滚时睡过去了,抱着点心提着小篮子就一溜烟地飞奔出门,把萝卜远远的甩在身后。“阿娘再见。”
以前人多的时候,她都破罐子破摔的干脆不去了,反正那么多人一起上学,多一个少一个没人发现的了。
现在她们都是管着三十二个小姑娘的准司排,这导致现在每天要额外上早课的都是她们七个倒霉蛋。
这时迟到的诀窍就在于不要当最晚的那个小年糕。
此刻她就很安全,哪怕素言姐已经来了,萝卜也比她晚到。
结果萝卜总是运气特别好。
萝卜气喘吁吁的赶来,刚坐下,帷帐的帘子被带刀侍女掀起,先是长长十二幅金纹高腰黑裙的一角扫了进来,而后,是正红色的窄袄,肩上挂着银链。
在这一刻,忽然整个帐篷里安静了那么一下。
她们已经不是刚入军中的孩童,而士兵的任务就是服从上一级的命令,背的最烂熟于心的就是不同品阶所对应的服饰,因为行军在外的时候,没有人会耐心自我介绍自己是谁,是什么级别的将领。
正红,是大娘娘才有资格使用的颜色,甚至中宫大妃于大婚之日都只能穿玫红,节制各军的高阶将领会被赐予借红的殊荣,可以穿正红色的上装。
素言姐没有比她大多少,在年年看来,素言的年龄介于大姐姐和小姨之间,而且素言看起来是一个没溜儿的女孩,有好几次,只要轮到了素言上课,她都是哈欠连天地穿着睡觉时才会穿的纱裙出现。
今天看见素言这个打扮,她忽然意识到,其实素言是身居高位的一员大将。
只是素言姐不负众望地盯着蜡烛看了会儿,打了个喷嚏,又抽出张草纸,背过身,绝对是在擦鼻涕,这下把自己的威风全喷没了。
她又愉快地忘记了素言姐的品阶。
“今天你们会有一个新同伴。”素言姐扶着佩刀的刀柄,“进来吧。”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从外边钻进来,身上还带着冰雪的气息,和她们差不多大,穿着一件浅紫色的长裙,长发半挽,却只带了一枚流苏发压。
“她是谁呀?”罗袖拿笔杆戳了戳年年。
她觉得这个女孩身份不简单。
一开始来受训的女孩足有百余人,她们在一个更大的帐篷里读书,随着一层层的选拔和考试,到现在,只有她们几个,一早上要来素言家的这个放杂书的小帐篷里听课,晚上还要去双双姨家里听讲。
可素言直接把这个陌生的女孩领进来了。
年年又是个傻的,只会说,“啊她好好看呀。”
还好那个女孩自己坦白了自己的来历,她说她叫阿雪,“奈曼查苏拉。”随后提裙屈膝行礼,又报上一名,“林清也。”
和每个奈曼家的女孩一样,她也有一个林姓的名字。
但她不是奈曼娜娜的孩子,更不像奈曼萨日朗的亲族——罗袖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娘。
“去吧。”素言姐看起来很温柔,“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说完,素言姐就跑了,以罗袖对她的了解,这人大概是去厕所了。
“你是谁呀?”她扭过头去问那个女孩。
“都告诉你了呀。”阿雪不解地皱起眉。
“我的意思是,你是谁。”她重复了一遍。
阿雪确实是个顶聪明的孩子,“我从北华来,我的母亲是奈曼清如。”她歪着脑袋,“你们观秋丞相的死对头哦。”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奈曼清如这个名字对罗袖而言并不陌生,那可是北华的大丞相。
“我是人质。”阿雪摊开手,“大娘娘册封了我姨妈作新的北华王。”
年年握着笔,“大人的世界可真复杂。”
“你还记得裴笙公主的计划吗?”罗袖悲悯地看着年年,“裴笙说等到年底大娘娘回来,只要她点头,计划就要进行了,你娘一旦去了东周,你就要留在这里……”
甚至,她觉得年年可能不会再被允许在军中担任任何职务,相当于,年年拿自己的前途,一换了一。
而且她总觉得,以大娘娘的行事风格,东周作为一个诸侯国的存在不会长久。
大娘娘和她的祖父不同,她说慷慨也慷慨,说吝啬也是最吝啬不过的人。
一旦漠东周国这个诸侯国消失,那年年阿娘的下场又会怎样?
年年只会逃避,捂着耳朵,“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很快又放下手,“反正,大娘娘不一定同意呀。”
“我不知道大娘娘怎么想。”罗袖坦言。“素言姐是大娘娘的人,她那天去接的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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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会什么时候回来?”静女同静姝一起,将战甲上的甲片一一拆卸。
这具铠甲是官家赐下,据说是她外祖在世时穿戴过的,见过血。
她望着阴森冰冷的甲,心里七上八下的,从几天前得知阿娘要挂帅出征的消息时,她便惴惴不安,“我不停的在做噩梦。”
“阿娘会凯旋而归的。”静姝安慰妹妹的同时又手脚麻利地卸着甲片,递给侍女,“要仔细擦洗,洗过要细细的擦干,不能生锈。”
侍女低眉地捧过甲,却若有若无地看了静女一眼。
她怕静女觉察,上前半步,挡住了静女的视线。
自从官家点母亲为将,府里突然出现了离奇的传闻。
她和静女差得年纪不多,因此,静女出生时她也是个婴孩,一时间,她无法判断这消息究竟是喻府有心人放出来的,还是另有深意。
只是她压得住一时的消息,按不住一世。
静女的担心今日成了真,只是她关于阿娘的噩梦没来得及成真。
她还没打理完铠甲,前院的姑姑来请,“老爷请两位小姐移步甘棠院。”
“怎么这么莫名其妙?”静女抱怨道。
“应当是有事吧,毕竟阿娘要出征了。”她攥着静女的手,与静女站在一处,虽然她很瞧不起喻七少爷,可礼数上她一直都是周全的,“见过父亲,母亲。”
“来的真好。”喻七招手。
“不必说了。”诸葛文抬手,示意喻七闭嘴。
她坚信喻七是个知趣的人,果然喻七安静下来。
只是这台戏,其他的戏子未必知趣。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四个人,一个嬷嬷,一个她叫不上名字的妾室,一个和静女差不多大的少年,还有一个郎中。
喻七的妾室来此请罪,声称自己失宠已久,担忧喻七抛弃,一时贪念蒙蔽,偷龙转凤,用自己的女儿调换了她的儿子,如今命不久矣,知道事情早晚瞒不住,特来请罪。
这一出戏,戏肉拙劣到令人不齿,但她却感到无力。
“是谁的意思?”她支着头,问,“是有人为你出谋划策,要你叫我知难而退,还是官家的旨意?”
喻七转过头,“阿文。”
“我问你话!”她厉声说。
“如此,所有人各退一步,官家予你知遇之恩,你何必架她于烈火之上。”喻七说。“我对我的姬妾管教无方,欠你一份人情,故此,他可以从你的姓氏。”
“那,是官家的旨意?”诸葛文质问。
“阿娘?”静女抬起头。
太夫人对她招招手,指了指下方跪伏的女人,说,“静女,那才是你娘。”她慈祥的面孔没有一丝动容,语气平静如冰,“这个女人迷了心窍,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她不是!”静女声调忽而凄厉,“我娘生我时又没有昏迷不醒,总不会连不看我一眼,就让仆役将我抱走……”她哀求又痛苦地看向诸葛文,“阿娘!”
太夫人那张慈爱的面容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阴森森地说,“你想要一个大将军的娘,却要抛弃你的亲娘,这种行径令人作呕,教你读的书,教你的道理,你都读到哪里去了?俗话总归听得懂吧,狗尚且不嫌家贫,你这般,连狗都不如了,枉我那么疼爱……”
清脆地啪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阿娘毫不犹豫地给了太夫人一记耳光,“你失言了,来人,送太夫人回房,没什么事,不必出来了。”
但阿娘没有否认太夫人的话,甚至,阿娘对此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盯着喻七,“拿官家的谕旨来,否则,我临行前,先给你全家烧个头七。”
“我诸葛氏本就是罪臣之后,”诸葛文看着喻七,“多一桩不多,少一桩又何必。”
喻七说,“如若我当真有官家密令呢?”
倏然间她想起云菩的话——她为小柳所出之子请封。
这么看,云菩真的听到了些风声,可能是官话太差,没听明白,到了云菩嘴里,就成了柳夫人的儿子。
忽然她笑起来,“如此甚好。”她击掌,“这野种是谁家的,你带回谁家去,我看,小柳的儿子挺不错,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柳夫人抱来的这个男孩可是自西信所出。
民间夫妻只要不到要人相食的地步,绝不会将自己的儿子转送他方,但自信国太常皇帝创设选帝侯以备选阅秀女,后继大统以来,有一部分人求女心切,不惜重金。
虽然柳夫人口风很紧,她也不想打听别人的辛密,可她能从柳夫人说走嘴的那句“可怜孩子,他母亲也舍不得,亲自把他送到边城”断定,跟柳夫人换孩子的人在信国地位不低,是选帝侯之列。
官家对云菩态度暧昧的原因很简单,云菩好歹是长公主的女儿,但绝不会容忍其他带着信国血统的人,沾染陈国的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