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正传来压低了的嗓音说话声,是一道有些放柔了的女声。
“老唐啊,你看小意,她现在这样成天在家里宅着,太自闭了,不好。小姑娘家家的,就得热闹一点儿,多出去交交朋友,开朗阳光,这样才健康。”
潘艳坐在陆唐身侧,身子紧紧贴着对方,两只做了美甲的手,保养得非常好,平时连家务都不碰一下。
但在和陆唐说话时,却那样宽慰和贴心的给对方小心揉着肩膀,力道适中,一看就是私底下花了功夫去学过怎么按摩的。
她当然知道怎么和陆唐相处,毕竟嫁进来就花了她很多心思,自然仔细琢磨过陆唐的喜好是什么。
“老唐,你看我说的对吗?是不是要去帮小意想个法子,让她的性格改一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哎,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像是小树苗,现在不去扶正,等到以后成年了定型了,再想改变也来不及了。”
陆唐不说话,他是陆家的家主,早年丧妻,多年未娶,到了这个年纪,骤然再结婚,其实要的就是“听话”“顺心”两个词,让家有点儿家的感觉。
潘艳是他在偶然间遇上的,虽然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前妻,但胜在温柔小意,会看眼色,让他心里舒服。
他们结婚虽然才不到三个月,但潘艳方方面面的表现都堪称完美,让他觉得家里多了多年不曾感受到的人味儿。
总而言之,一句话,潘艳给了他舒服的情绪价值。所以其他的他都不怎么在乎。
“老唐,你说,我操心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多余了?我也是怕你一直担心这个家,你身上担子重,我看了难受,就想为你分担一下。”
潘艳精心养护过的长卷发,有几丝落到陆唐耳侧,身上喷的香水味道也刚刚好,说话时语气适中,按在肩膀上的力道也一切完美。
她侧着脸,小心观察着陆唐脸上的神色,判断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起了什么反应。
陆唐其实有些累了,没太注意对方说什么,他闭着眼睛。
“嗯。我知道。”
“小意就是这个性格,你帮我多操心,是你做得好。”
毕竟亲生女儿是个什么样的性格,陆唐一直都知道。
孤僻、内向、偏执…哎,其实是有点没大没小了。
也就自己亲生骨肉只有小意一个,陆唐觉得自己对这女儿已经算百依百顺了,不然换成其他人,肯定早就容不下女儿这么任性。
想起三个月前在自己和潘艳的婚礼上,小意那样闹,让自己在整个Y市有头有脸的人面前都丢了脸,陆唐心里那几分慈父的心,就蒙上了几丝阴霾,也挺心灰意冷。
他到底是个男人,哪怕当年对前妻感情深,可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人要往前看,还要继续活下去,总会有头疼脑热,需要个枕边人嘘寒问暖的时候啊。
小意根本不懂这些。
她哪里理解一个父亲的不容易。
也就这三个月,娶了潘艳,陆唐才觉得自己轻松了一些,至少回到家不再是空荡荡的。
想着这个,他睁开眼道。
“小意呢?”
他都回家半小时了,都没看到这孩子下楼来。
以前没有潘艳做对比,陆唐都习惯了回到家见不到什么人,因为女儿性格孤僻,就喜欢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着。
可是现在有了潘艳一直在家里等着自己,时时刻刻的等着作为对比。
陆唐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
比起来,女儿毕竟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却从来没想过,他这个父亲在外操劳奔波回家之后是累的。
就哪怕能倒一杯水给他,他也欣慰啊。
关键是女儿的确是被宠坏了,又一直没人管,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啊,在以前,陆唐从来没去考虑过小意的教育和性格问题,反正都是他陆唐的种,有点脾气什么的也不算什么,犯不着和孩子计较。
但是听潘艳一说,小孩子的性格青少年时期不去花功夫矫正,到了长大以后,就会变得很难沟通,甚至有些还误入歧途。
陆唐一想,还挺像那么回事。
潘艳见陆唐问起陆挽意,就叹气道。
“今天就没见她出来过,吃饭都是王妈端过去的。你知道的,小意她…我想关心,也怕刺激到她,不方便过去找她。”
“我看王妈收拾出来的饭菜,基本上没动过。这孩子那么瘦,本来就身体不好,再这样挑食不吃饭,对身体更不好。老唐,这点你得上心一些。”
潘艳苦口婆心的劝,看起来真是一个合格的继母,善良又善解人意。
陆唐心里愈发熨帖。
他娶潘艳,就是图这个。这点现在来看,的确没错。
一个家还是不能缺女主人的,小意现在不懂事,以后就会明白。
他想着潘艳刚才的话,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巨大的一声“砰”!
花瓶碎掉的声音,在身后猛然炸开。
那么大的响声,仿佛就在耳边传来,正常人都会被吓一跳。
“啊!”潘艳吓得身子一抖,尖叫了一声往陆唐怀里躲去。
陆唐也虎躯一震,眼睛猛地睁开,条件反射朝后看去。
然后就看到满地的花瓶碎片,尖锐的躺在地上,有些还因为刚才从空中摔下,还带着惯性,从而在地上滚了两圈。
花瓶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到地上?
而且这个花瓶有一米多高,还是放在二楼的,有护栏挡着,怎么也不可能自己长脚摔到一楼来。
——有人故意砸花瓶。
这个人是谁,根本不用去猜。
毕竟整个家,就只有那么一个正处在青春期叛逆的孩子。
陆唐和潘艳两人抬眸,果然在二楼楼梯上,看到了穿着睡裙,披头散发站着的小少女。
陆挽意的脸色很苍白,是常年不爱见太阳,又因为缺乏运动身体太过病弱,以至于没有血色的样子。
她抿着唇,杏眼神色冷淡,精致清秀的五官,明明应该是乖乖女的模样,此时此刻看着却透露着一股倔强。
“陆挽意!你给我下来!”
陆唐沉下了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含着浓浓怒气。
他其实很少和女儿生气的,但这次小意实在是太过分了。
平时无论女儿怎么耍脾气使性子,他都不计较,就当是小孩子不懂事,也没什么坏心眼,忍一忍就算了,反正他也不指望女儿将来能做什么大事情。
他挣这么多家业,将来自然会把女儿的一辈子安排好,根本不需要女儿去当什么天之娇女变得怎么怎么优秀,能不给他惹事,少点麻烦就不错了。
是的,他对孩子的期望已经这么低了,怎么小意还变本加厉的任性呢?
今天这花瓶,如果砸准了,但凡落到他或者潘艳身上,那就是蓄意杀人!
陆唐很少对女儿生气,但现在沉着脸,满身低气压,猛地一看,还真是挺吓人的。
潘艳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看着,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胳膊,对陆唐道。
“算了吧,老唐,你看小意她也被吓坏了…”
她挪开手时,胳膊上被一片碎瓷片割开的小伤口露了出来,因为皮肤白,所以血痕就比较明显。
陆唐脸色登时更沉。
“你去处理一下伤口。这个事你别管,她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再不管一管,我看将来有一天我这老子都要被她弄死!”
客厅里都是男人愤怒的声音。
陆挽意抿着唇,死死攥着拳,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影瘦弱纤细,像是罩着一层连衣裙的玩偶,没什么生气。
她才十六岁,但已经长得足够精致,如果不是精气神那么差的话,瞧着和电视上的偶像剧女主角没什么两样,五官有种柔柔的美,一看就是文静的性格,怎么看都不是那种生气了会砸花瓶,做出这种危险事情的人。
有一瞬间,陆唐看着女儿一步步走到跟前时,是有些心软的,想着要不算了吧,不斥责她了。
可是眼神触及到小少女满是敌意和冷淡,乃至掺杂了厌恶和恨的双眸时,他身为父亲的所有威严都被点燃,父亲的自尊心不可被冒犯,他几乎是本能的勃然大怒。
所有刻薄的、事后回忆起来有些难听的话,全都在这个时刻倾泻而出。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走出去别说你是我陆唐的女儿!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能不能懂点事?潘艳现在是你妈,这些年没人管你,我看你是一点不懂尊卑大小,没有一点家教!”
可无论陆唐劈头盖脸的对女儿扔下任何斥责的话,站在面前的小少女,依然面无表情,只有那双本该清亮的杏眼,看着幽幽的,盛满了不齿、不服气。
这双眼睛充满倔强,太能刺伤一个人的尊严,哪怕从头到尾陆挽意一个字都没说,却足以产生千言万语的效果。
陆唐所有在婚礼上,因为女儿的不配合丢掉脸面而产生的怒气,在这一刻升到了顶点。
“我真后悔这些年宠着你,把你宠坏了!就算路上的一条流浪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你怎么一点不像你妈妈?”
盛怒之下,他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从刚开始到现在,砸了花瓶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陆挽意,像是木头人忽然从沉睡中被念了咒语触动,她身体一僵。
“宠坏我?感恩?妈妈?”小少女终于开口说话。
她声音很轻,但嗓音却干涩。
“爸爸,你是怎么有脸去提这些的呢。”
“是啊。妈妈那么好。她那么好,你当初答应她一辈子不娶别的女人,你说一生一世只爱妈妈。好有用吗?你还是背叛了妈妈,你娶了别人来代替妈妈的位置。”
陆挽意说话细声细气,没什么情绪波动,白嫩的小脸笼着一层没什么血色的苍白,每句话听着,音色都动听。
但却像是扎人的刀剑,一下子刺入陆唐心底最不堪的地方。
陆挽意睁着杏眼,一字一顿。
“你说话不算话。是言而无信的人。”
“你背叛了妈妈。根本没有脸去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