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草木更为翠绿,远处湖面腾起浓浓雾气。
林熹桐已近两年没有来到清觉寺,若不是沈月容两日前提起要去清觉寺拜拜佛祖,要她一同过去,否则她恐怕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天不如意,临行前竟下起了雨,声声闷雷止住沈月容前去的打算,她只好择日再去。
即便当下并无所求,心中也无有念想,可林熹桐还是来了。
猛烈的雨重重打在纸伞上,除了雨声与雷声,林熹桐便听不见旁的声音,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
到清觉寺时雨小了许多,可她的鞋子与裙摆已然湿透,湿漉漉的,颇不好受。
寺中幽幽诵佛之声与清脆雨声相混,竟让林熹桐有几分心安,身上的不畅一瞬消散。
金佛之下众僧盘坐,口中经文如珠玉吐露不断。
凝神间,林熹桐的手已悄然搭在腕处佛串上,随着耳中经文拨动一颗颗佛珠。
“施主为何停于此?”
拨动佛珠的手指顿住,林熹桐回头,眼前是一白髯方丈,他佝偻着身子,神态间却有佛性。
林熹桐俯身,“殿中佛经声让人心静,便忍不住驻足。”
方丈拂动长须,笑了笑。
“施主因何事来寺?”
“不为何事。”
他抬头看万千从天上落到地上的雨。
“今日雨重,施主却有心来此,不像是心中无有念想。”
耳畔经文将林熹桐的心绪一丝一丝地抽离,她忽然发觉自己早已被眼前的老者看穿,无处遁形。
可她竟看不透自己。
“那师傅可否告诉我,我心中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他垂眸念一句:“阿弥陀佛,施主何苦问老衲?。”
“心如宇宙,念若繁尘,唯有自问才能探此无垠。”
他丢下这句话便不再回头。
风吹骤雨,沁凉的水汽落在肩上,忽而有一丝冷。
寺院中菩提繁茂,枝叶摇晃,全往一处倒去。
僧人不再诵读经文,陆续从殿中出来,而那方丈的身影也渐渐淹没其中。
“施主。”
一个圆脸的僧人留到最后,停在林熹桐身旁。
他一脸难色,尴尬地笑笑。
“施主心善,能否帮我将这经文送到西殿?从此往前,在一宝鼎处往西边走会儿便能见到。”
他往面前的小路指了指,又抬起手中经文。
林熹桐没推脱,干脆地接过他手上几本经文。
“好。”
她撑伞,抱着经文走到风雨中。
西殿僻静,殿中无有僧人停留,一座等身檀木佛像下也只有一个化宝炉。
炉内火光微弱,将要熄灭,想必在此拜祀的香客刚离不久。
林熹桐不打算多待,只将经文放在西殿显眼的木桌上。
她正欲离去,倏尔化宝炉内火焰跳动,竟有蓝紫色的火光。
风雨大作,深重雨幕里寻不见路。天色灰暗,电光冲破灰蒙厚重的团云,不久便是轰隆雷声。
林熹桐只好停在殿中等待雨势减小。
许久,门旁有急促脚步声。
林熹桐抬眸去看,猛地站起。
他是两年前的小沙弥,殿外风雨交加,可他身上却无有半点雨水,甚至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他也察觉到林熹桐,而他的神态自然,并无惊异。
“施主方才可否带来经文?我来是取经文的。”
林熹桐拿起桌上经文,上前递给他,也借此将他面容看得更清晰。
她绝没有认错,即便此前只见过他一面,她也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小沙弥笑眯眯地接过她手上的经文,“多谢施主。”
“天遇大雨,前行不便,施主在此处多加停留,待雨停吧。”
林熹桐拦住他。
“你究竟是何人?”
小沙弥仍是笑眯眯的。
“施主此话何意?我在清觉寺,自然是寺中人。”
“不,”林熹桐情绪渐渐激动,“你分明不是这儿的人,你可还记得两年前。”
她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的佛串。
“那时你落下佛串,却告诉我这佛串是我的。”
小沙弥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记起了。”
“我今日来,除了这经文,还有一物要施主还与我。”
林熹桐后退半步,不自觉地按住佛串。
她早已将此物视作自己的,便害怕今日他要取走。
可佛串变得滚烫,疼痛猛烈,林熹桐忍不住咬牙。
“此物,是我的。”
她按不住,佛串撑开搭在上面的手,从腕上滑落。
“施主分明说佛串是我两年前落下的。”
林熹桐跪下去捡,可佛串从指缝溜走,飞到化宝炉中。
她将手伸进火中,不顾肌肤之痛。可火焰猛烈,将佛串吞噬,将它烧成了炭。
再也拿不回。
“世人皆说佛祖慈悲无量,又为何要捉弄我?”
林熹桐落下泪,凝视无情的火焰。
她忽然很怨恨,怨恨曾经珍惜的情在此刻化为摧骨的疼。
“这世间万千凡人于你,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得怜惜。”
小沙弥冷淡开口:“施主妄言,众法爱生,渡世人,为何在施主口中就成了不怜惜凡人?”
林熹桐回头,缓缓起身。
“佛祖心胸宽广,容得下无尽灵生,却装不下一个人,可渡世人,却渡不了一个人。”
她擦去脸上泪,“生死存亡,难由人定,又凭什么要由天定?!”
“这不公平,也不慈悲。”
小沙弥却不动怒,他的心海似乎从不会因世间的风而起汹涌波涛。
“施主要逆天改命?”
入堂风吹动他身上的衫褂,他虽是少年模样,可一举一动却是稳重而不可及。
林熹桐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要改我的命,我想改他的命。”
“那你要如何改,又凭何改?”
电光忽闪,雷鸣阵阵。
林熹桐定在原地,魂魄却好似被丢入这风雨雷电中,无处可以掩蔽。
她只是一介凡人,无有神力,空有一颗不屈不折的心。
“我自知力量微薄,扳不过天,可是我不服。”
“行善者却无善终,我不认这样的结果。”
任她如何去说服自己,她都做不到淡然接受。
由天定的苦病,从来都是不公正的。
“他在离开前我才知道,就算是一身医术,有些事我也无力挽救。他将他所有的魂力尽数奉送,只是为了让太子殿下能活下去,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可是我不甘愿,也不甘心。”
林熹桐哽咽,双腿也如铅重。
“若我早些知道,早点阻止他,那他离开前是不是就不会五感尽失,也能好受些?”
她总在后悔,总在惋惜,可这一切都成了不可追,更不可改变。
他已经消失了,彻底从这个世上离开。
她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能靠着那不算长的记忆去回想,以此来安抚每一个静无人声的夜里的自己。
小沙弥没有说话。
林熹桐的视线渐渐模糊,待视线明晰,他的身影已消散不见。
他又如两年前那样无有踪迹,好似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停留一瞬,掀起波澜后便无情地离开,独留原本平静的水面汹涌不平。
—
林熹桐没提风雨中前往清觉寺,更没有告诉沈月容那日的事。
天朗气清,清觉寺中有许多香客。各有所求,便万分虔诚。
待沈月容点完香拜完佛,林熹桐就跟着她在湖边亭子里坐下。
沈月容察觉她兴致不高,心里也像是装着事。
“林姐姐近日可是遇见了难事?”
“不是。”
林熹桐将视线从湖面移去,身子靠着栏杆。
沈月容蹙眉又想,脸上担忧神色深。
“是不是我哥哥为难你?若真是如此,我为你出头!”
她虽不知那夜分别后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沈应文沉寂许久,她也能猜到一些。
无非是自己表露真心被人拒绝,沈月容却不惋惜。她心中虽期盼林熹桐与自己的关系能更亲近些,只是此事不能强求。
林熹桐没忍住笑,“当然没有,沈副使怎会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