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带着两队小僮过来了。左边是一对梳着双丫髻的婢女,右边是一队垂髫的童子,俱是服饰精美,罗锦绕身,倒衬得顾况看起来穿得朴素潦倒起来。
顾况被他们迎入了一间浴房。升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几个小厮正往浴桶里加入滚烫的热水,另有几人捧着胰子、香皂等,在一旁侍立。
顾况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洗一次澡的阵仗和现在差不多,前前后后,少说也要十几号人伺候。
但他现在忽然有些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解衣宽带了。
心下略一思忖,他让小厮们把盥洗用具留下,挥退了众人,独自一人留在浴室中。
身子甫一入水,温暖便漫过了四肢百髓,直教人懒洋洋的。
昨天近乎一宿没睡,夜半涉险,奔袭回城,倒不觉得如何疲累。一下子重新回到了温柔乡,疲倦感忽然漫上了全身,肌肉的僵硬、酸痛,都泛上来了。
顾况在全身各处细细打了香皂,搓去泥垢,梳通头发,才叫人进来擦干身体,换上新衣。
绵软光滑的锦衣重新罩回身上,过去那几件粗布衣服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顾况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还没有被烧毁,自己还是那个受尽了宠爱、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的时候。
他只觉得浑身舒畅,倚在松软的床榻上,头一歪,竟沉沉睡去了。
*
与此同时,淮南王府的另一边,程遥青终于见到了莫凌霜。
越过藤萝薛荔攀上的照壁,走过弯弯曲曲的青葱竹径,迎面露出一座双层小楼,莫凌霜正凭栏而立,一垂首便看到了她。
程遥青以为自己见了对方,会落泪,会恸哭,再不济也会心绪震荡。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就仿佛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她们眼神在空中遥遥相对,一碰撞,便知道了对方想说的话。
在婢女的引导下,程遥青拾级而上,来到了第二层。
“你终于来了。”
莫凌霜整个人细长清瘦,身子淹没在华服下,好似一枝病梅插在华贵的供瓶中。
她坐在低矮的案前,伸手示意程遥青坐在她对面。
程遥青解下腰刀,撩起衣摆,盘腿坐下。
莫凌霜左手执茶壶,先往程遥青面前的青瓷杯中沏了七分满,再往自己杯中略添了一点。
清透的茶水微漾,程遥青用手指触碰了下薄薄的杯壁,感觉水温正好,显然是提前温好了茶等着她来的。
她不知怎么和面前这个几乎十年未见的旧友寒暄,索性省略了一切繁文缛节,掏出怀中一只精雕细琢兕形黑玉,单刀直入:“你便是顾老将军让我联系的贵人罢?”
*
程遥青迫于人情,曾在九年前与顾老将军相约,如若她办成了顾老将军托付的三件事,便能从此与将军府恩怨两清,再无干系。
第一件,是替顾况寻得二十个容貌相似的替身,她已经于八年前完成。
第三件,是在顾老将军出征时照看将军府,保护顾况。将军府为大火所焚,顾况却被她救下,此时来到安全的地方,这任务也几近达成。
中间的那一项,却是一个让她捉摸不透的任务。
顾老将军的原话是:“遥青,我托付你,与南边的贵人保持联络。”
他说着,从书房抽屉颤颤拿出一个黑玉雕成的兕子小像,放入程遥青手心:“那贵人来自淮南王府,见此信物,便能借他之力。”
程遥青一直以为顾老将军说的是“他”,没想到却是个“她”。
自此以后,程遥青与淮南王府的通信时断时续,交流的内容,大部分是泰赤乌部与大夏在边疆集市上的交易账目,间或有一些顾老将军从北面发来的军情。但那军情数量太少,间隔久远,并不是主要内容。因此程遥青推断,是淮南王府的一位贵人想要在北边集市上捞捞油水。
那日在白云观,识破淮南王府侧夫人就是她年少时的至交莫凌霜之后,程遥青就怀疑起和自己通信之人的身份。
顾老将军托付的三件事,两件都是和顾家独苗顾况有关,只有这一件,看起来和顾况并无多大干系,却又一定要她勤勉完成。
这中间的关窍,程遥青一直没想明白,直到白云观中,痛哭之余,她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联络淮南王府,是否和我的临安祖籍有关?”
如今见到莫凌霜,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
程遥青从往事中抽身出来。
面前的莫凌霜左手将彩斗移到唇边,轻抿一口茶:“和你书信往来的,是我。但你的每一封信函,都会被我的夫君过目。”
程遥青明白了她的意思。莫凌霜表面上是淮南王府在京城的话事人,但是实际掌控一切的,却是远在江南的淮南王。
莫凌霜口中轻易地吐出“夫君”二字,让程遥青感觉到,许久未见,她们确实生分了。
程遥青忍住心头的一丝不适,说明了来意:“我此次前来,是想托付淮南王府,把顾小公子送到江南去。京城将军府失火案背后有蹊跷,顾况应该被送到江南顾家,远离灾祸。”
莫凌霜却讥讽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为了顾家的公子哥儿鞠躬尽瘁。”
程遥青知道她意有所指,被说的一噎。
莫凌霜放下彩斗:“九年前,顾家大公子勾勾手指头,把你从江南带走,九年后,又来了个小公子。嗬,程遥青,先是哥哥后是弟弟,好福气啊!”
程遥青的声音也变冷了:“多年不见,莫大小姐这张嘴还是这么会说话。哦不,这会子应该叫你,莫侧夫人。”
莫凌霜倒是咯咯地笑了:“不错不错,看来你这石头脾气没被将军府那一群虚伪之辈磨没。我答应你,一定将那小少爷平平安安送回江南。只是不知道,你可有话要问我?”
程遥青当然是有一肚子话想对莫凌霜说,但是两人多年不见,再见时身份迥异,本来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方才莫凌霜还出言讥讽,激起了她三分气性,所以程遥青说出的话难得带刺:“我怎不知,当年和我一道行走江湖的莫大小姐,怎么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府侧妃了?”
莫凌霜好似正等着她问这个,她好整以暇地拉开右侧的袖子,露出右手。
不,这也许不能称之为右手。
她素日握剑柄的手已经消失了,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手腕子,肢体末端带着斑驳的疤痕。
程遥青一下子后悔了刚才的话:“你的手……”
她双手想伸出触碰,却又如触电般缩回,咽了口唾沫才顺利说完想说的话:“你的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