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愈来愈多人跪在地上,行起大礼来,口中都在喊着,“多谢恩人!”
那墙角蜷缩的少年也放下戒备,他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顾於眠和严卿序磕了一个响头。
这百姓之举着实令两人不胜惶恐,两人忙伸手去扶,让他们都直起身来。
又听得细碎声音,顾於眠瞧见那少年的肩攀上一双白胖的小手来,一个约是五六岁的女孩露出了写满疑虑的脸来。
女孩双眼圆溜溜的,像是装了一湖清水,纯净无暇,闪闪发光。
想来童真无邪,顾於眠掩了掩面,唯恐吓到女孩。只是,她见着脸上沾血的顾於眠竟也不怕,只是软糯糯地喊了声——“恩人哥哥”。
这一声喊得一群人眼中都泛起泪光来,顾於眠亦觉得鼻中酸涩。
只见女孩摇摇摆摆地穿过一群人,径直走到顾於眠面前,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听不太清。
只是,她向顾於眠伸长了手,一副索要拥抱的模样。
顾於眠受宠若惊,蹲下,将那女孩轻轻拥入怀中。
才五六岁的孩子呐,就趴在顾於眠的耳边,“轻声”说了句——“阿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会报答您的。”
孩子那带稚气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呜咽哭泣声于是在屋中一点点散播开来。
“不用你报答,你们都好好活下去便是对我最好的回礼。”
顾於眠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又哭又笑,只是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轻易流泪?于是拼命将还要下淌的泪给憋了回去。
还真神奇啊,他已经好久没落过泪了,暂不提苑山那莫名其妙的流泪,那梦魇再苦再痛,他也没再哭过。
三年前的点点滴滴又似拦不住的洪水般冲撞心防,回忆如潮涌来,他希望和解,却从未真正原谅过自己。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虚无缥缈的轻烟掀开了床前薄纱。
“阿眠……你……替……替……我好好活……活着……”
他紧紧拥住陆倾行,然而只是一瞬之间,手里只剩一滩血水。
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已至子时,窗外连月光都没散在枝桠上,昏黑的晚夜里尽是灰林鸮凄凄惨惨的啼叫声,像极了亡魂喊冤。
然而府中却是灯笼高打,侍从忙忙碌碌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他们喊着“公子醒了”,顾於眠却不知他们唤的是谁。
他的床边密密围着一群人,父亲、母亲、常叔、隐卫……手上也不知何时已挂上条祈福的红线来。
他无力地抓住母亲伸来的手,哑着嗓子,近乎撕心裂肺地问,然而那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只像是一股凉风入了耳。
“倾……行呢?”
母亲的面容是憔悴的,她的眼角很红,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净,便又有泪淌了下来。
热泪沾襟,张口却无一言。看不下去的父亲于是接过话来。
“倾行……没了。”
没了。
噩梦与现实重叠的惊愕与恐惧感一瞬间撕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瞪大双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满手都是赤红的血!
他忙垂下眸,耳边却皆是“你杀了他”的尖声叫喊。
“啊——啊——啊!”
刚醒的顾於眠又昏了三日,再醒时,他便什么也不说,只自己蜷缩在床角哭,不分日夜地哭。
泪水中模模糊糊映出的都是那温温柔柔的小公子的面容,一句“阿眠”如春莺栖柳,只挥墨几笔落下,便是一副清新淡雅的早春山水图。
但他死了,无休无止的梦魇却找上门来。
常柎说那不是梦,是毒。
顾於眠却不觉得,这是他要赔的罪。
女孩用白胖的小手戳着他的脸的时候,顾於眠如梦中醒。只一瞬之间,竟已过三年的不真切感令他有些恍惚。
“恩人哥哥,好看!”
“嗯?”,顾於眠侧过脸,不明白她说的什么。
“缘缘在夸您生得标志呢!”,那少年笑着走过来,又伸手抱过女孩,轻轻对她道,“缘缘乖,不要给恩人哥哥添麻烦啊。”
女孩闹别扭般将头埋在了她哥哥的肩上,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说的什么。
顾於眠扑哧一声笑了,“多谢多谢!”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不过,我有些事斗胆一问,还恕小兄弟别介意。”
少年笑得露了齿,同方才那眼露凶光的少年判若两人。
“恩人请讲,我们没什么介意的了,能活下去都没想过。”
“大家都是哪里的人?怎么会被抓到这来?”
屋内登时便似炸开的锅一般,各式各样的答案都有。禮间的、陌成的、渭于的、百权的,四地都齐了。
而说起在这的原因,都说是一梦醒来便在这了。
但是,单这间屋中便有近五十人,更别提一路走来,数十间屋了。如此庞大的数量,四地却无一处发觉,连村民失踪的传言也没有,这不免来的有些蹊跷。
顾於眠没再多问,只和一旁为几个受伤的村民包扎的严卿序道:“这地底空气稀薄,血味太浓,阴气也重,不是人该久待的地方,我们快些出去吧。”
两人于是领着人出了牢房,施术法将百姓们都带出了深坑外。
站在上边百无聊赖的谢尘吾将血蝶杀得差不多了,满地都是血蝶碎裂的躯体,琉璃状的翅翼散在地上还闪着光。
“他怎么了?”,谢尘吾见两人回来了,将剑收回剑鞘,皱着眉问,“闷坐在那,问什么都不回……”
顾於眠无奈笑笑,在江念与身前挥了挥袖,他的身子便逐渐透明起来,到最后连个影都没有了,“幻术罢了。”
谢尘吾和严卿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顾於眠,我们是有多不可靠?连我们都要瞒。”,谢尘吾冷冷瞥着顾於眠。
“戏开场了便得演得真些嘛,若人人都知道,不免露出马脚来。”,顾於眠擦了擦脸上的血,笑问谢尘吾,“你若知道念与是假的,你还会同他讲话么?”
谢尘吾冷笑一声,“呵……把人当傻子,可还尽兴?”
他显然语气不善,怒意从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子中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只是他却没再多说什么,兀自去查看那些百姓的伤情去了。
“调虎离山……城府真深……”